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kkuru】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穿越之怎么老是你》   作者:杜冒菜 文案: 腹黑得不要不要的黑帮老大穿越成古代正义化身的武林盟主攻X根正苗红一心为民的暴脾气卧底警察穿越成古代一大黑组织的领袖人物受 此文教会我们换位思考和设身处地的道理(???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楔子   沉重闷雷轰响于夜空之中,暴雨倾盆,仿佛不满于世间浑浊,不遗余力地冲刷着污秽罪孽。   偏僻仓库里一片静默,只有充斥鼻间的刺激腥味提醒着事态的严肃,仓库外“哗哗”雨点砸落地面的声音里,由远及近,夹杂入隐约可闻的警笛声。   身穿黑衣的男人右臂低垂身侧,血水顺着指尖滴落下去,混入泄漏满地的汽油里。男人弯唇轻笑,左手执枪,黑洞洞的枪口果决地对准两米开外的另一人。   那人满面狼狈,回应过去的同样是冰凉枪口,目光里闪烁着无比复杂的情愫,双唇颤抖,连呼吸都有些急促紊乱起来。   黑衣男人低沉笑出声,眼神里的冷漠交融着与之相矛盾的痴狂情意,缓缓开口道:“我知道是你……”   “自首吧。”那人咬牙打断他。   男人露出自嘲的神色,重复道:“我一直知道是你……只是事到如今,该怎么称呼你呢,陈子靳,还是张锐?”   “自首吧,”陈子靳挣扎万分,眸色痛苦地望着他,哑声道,“宋豫,自首吧……”   男人沉默,耳中的警笛声越渐清晰。   “我输了,”他在半晌后忽而轻松笑了起来,又说道,“赌输了,我在你心里,还是抵不过一张警证。陈子靳,你很棒,除了警察,你还能做一位好演员。”   “对不起……”   宋豫摇头笑问:“你爱过我吗?”   陈子靳凝视他许久,点了点头。   宋豫低笑,缓缓放下执枪左手。   “足够了,我同你走,带路吧。”   如此一言仿佛令人松了口气,陈子靳如他一般垂下手臂,闻言却未立即动身,而是望着他,随后坚定道:“我会等你。”   宋豫看他一眼,眼中一闪而过的光泽难以言喻,但笑不答,转身向库门走去。   大雨依旧滂沱,汩汩染了泥污的浑浊水流几乎要漫进门内来。   “别等我了。”行出仓库前,宋豫忽然轻松说道。   陈子靳莫名一惊,浓浓的不妙预感涌上心头,瞪眼望过去,却在那一瞬间被用力推向门外,跌倒在湿滑地面。   他惊慌回头,那人侧首向他弯了弯唇,抬起左臂,一枪精准无比地击向仓库之顶,本就被狂风吹得摇摆不定的灯盏落地,破损电线带起火花,迅速引燃满地汽油。   “宋豫!”陈子靳狼狈爬起身来,迎着熊熊烈火毫不犹豫地冲回仓库里。   “出去!”宋豫惊异于他折回危险场地的举动,急切地向他吼道,“快走!”   “你他妈是傻逼吗!”陈子靳不置喙他的话语,一把狠狠拽住他的衣领,怒骂道,“宋豫你大爷的!老子准你死了吗!你要是想死,何必与我纠缠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他妈早能一枪崩了你!”   几乎声嘶力竭。   两人皆瞠目而视,眼中的血丝可见得分明。   火势迅速蔓延,大火已封住退路,顷刻之间,身处之地便无一线生机。   宋豫无言,目光沉沉地望着死死揪扯住他衣领之人,不禁嗤笑出声,眼中场景仿佛回到两年以前。   那时候的陈子靳刚刚成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在灯火迷离的酒吧里举杯对他玩笑道:“咱们也可以歃血为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原来是一语成谶。   “傻瓜……”   如今落得这个后果,终于可以尽数放下了。   火苗窜上两人的身体,宋豫张开手臂,紧紧地将他拥到怀中……   第一章   指尖肌肤传来清晰的灼烧感,痛觉将神经刺激得霎时清醒过来,陈子靳低嘶一声,条件反射性地抽手,睁开双眼。   “少堡主!”眉目讨巧的少女急忙靠上前来,捧着他灼痛的右手,发红手指瞧得她眼中蒙出水雾,仿佛心疼极了。   陈子靳发蒙似的盯着她。   “都怪奴婢,怕您着凉,擅自将炉火挪近了些……不痛不痛,奴婢给您呼呼就不痛了!”少女说着,当真将他的手指捉近一些,在唇边轻轻呼气。   陈子靳有些头疼,脑中似有洪钟嗡鸣,对于她的动作久久做不出反应。   转身看了看四周景致,眼下的自己身处一座高亭之中,四面垂着防风的帘幕,近身的小凳桌椅,身旁少女的发饰衣着,无一不是古色古香的存在,视觉太过奇怪,就像是将他关进了一个诡异的空间。   陈子靳万般茫然,眼下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想要看见外面的风景,当即从那少女柔软掌心抽出右手,自躺椅上翻身下来,快步行至亭边撩开帘子。   ——错落庭院,曲折游廊,自高处放眼,大气别致的古典府邸尽收眸中。   一切太过真实,实实在在的感观让他没办法将此地设想成天堂或者地狱,虽万分不解,但他却有着无比坚定的直觉,令他毫不怀疑,这里是人间。   探手至亭外,雪花飘落到掌心,暖作晶莹水珠,沁人肤骨。   难以接受,却彻底肯定……他得救了。   身后少女语气里含着试探,轻唤道:“少堡主?”   陈子靳转过身去,抓住她触近的手腕,问道:“宋豫呢?”   少女不解望着他,神色担忧,细声细语地安抚:“少堡主,别怕,先坐下好吗?”耐心温和的模样,实在不像是在对着一个正常男子说话。   换言之,少女所表现出的态度,陈子靳觉得,更如同是面对着一个智障。   陈子靳凝眉,脑中谜团重重,不禁闭一闭眼冷静半分。前一世身为警察时的严谨利落回归本体,思忖后道:“从现在开始诚实准确地回答我每一个问题,简明扼要,听明白了吗?”   少女睁大眼看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陈子靳松开她的手腕:“这是哪里?”   少女眸色一黯,难掩心疼,回答的话音很轻:“这里是落梅堡,少堡主……您别急,别怕,您在家里的……”   对于她不寻常的态度,陈子靳暂且不予置喙,只接着问道:“我是谁?”   眼前人湿润双眸中终于落下泪来:“您是少堡主啊……”   “少堡主没名字吗?”   “有……”   “说!”   少女被吼得一愣,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地回答:“您姓陈……名作子靳……”   陈子靳闻言略微松了口气。   ——很好,他的确还是“陈子靳”。名字不曾有误,不知容貌又是如何。想着便行至小桌旁,端起茶盏看了看水影中人的长相,五官没有改变,一切如常。   陈子靳搁下茶盏,脑中线索转来转去,分析出两个可能性。   第一,他被人救了,救他之人相当神秘,并且身份必定不简单,才能布置出这样完美的场景,对他进行一场目的不明确的活人实验;而第二,是他几乎完全否定,却克制不住的一个荒谬猜测,那便是灵魂穿越。   作为一个根正苗红三代党员的无神论者,陈子靳从来不相信灵异学说,然而眼前的诸多细节都促使他不得不去考虑这一可能性,令他试着想象,也许电视剧中的穿越情节真的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这同样是比第一点更具可能的一个说法,一旦接受,那么所有疑惑都能解释清楚。比如他记忆里那一场大火如何终结,为何他会在感受到疼痛之前便失去意识,为何醒来之后会突然地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这是哪一年?”   “啊?”   “年号。”   “弘顺二十七年。”   回答使得陈子靳略微蹙起眉头,他是一个自认中学时学习不差的人,对于历史文化也绝非涉猎不够,但眼下听到耳中的这几字,却是闻所未闻过的。   如果他遭遇的事情真的是所谓的灵魂穿越,那么他所处的空间,多半已不再是他所在的世界所认同的存在……   时间空间都不对,唯独人如旧,更难令人理解,这一“平行地”究竟是什么地方!   陈子靳很是着急,真真假假分不清楚,最为着急的事情却在心底里越来越清晰。   他知道,不论答案是什么,找到宋豫,才是当务之急。   记忆很清楚,那场大火来临之时,他和宋豫在一起,如果他得救了,宋豫也必然活着,也必然该是和他在一个地方。在这诡谲不知其真身的地方,他怎么能放着宋豫一个人去面对诸多未知境况?   “宋豫在哪里?”陈子靳咬牙问,望向少女的双目一时可怖。   少女望着那眼神下意识想向后闪躲半步,失神一刹才恍然醒来,心想这可是少堡主,是痴痴傻傻的无害之人。   她定了定心才冷静回道:“少堡主问的……可是新任盟主?”   “盟主?”陈子靳诧异,“什么盟主?”   “武林盟主,奴婢若是记得不错,新一任的盟主便叫宋豫,听说武功很是了得。”   陈子靳沉默,对于武功一说暂且不顾,半晌垂首望向茶杯,探指蘸水在桌面上书下两个字来,问道:“是这样写的,对吗?”   少女偏头看了看,暗自惊讶着少堡主的字怎的忽然如此有力了,轻轻点头。   “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您要寻找此人?”少女忽然踌躇,杏眸霎时圆睁。   陈子靳天职所致,自是无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微妙神情,问道:“怎么,不可以?”   “此事恐怕……要堡主准了才可以,擅自与正道中人牵扯上关联,即便是您,也是不可的……”   陈子靳嗤笑一声:“怎么,这地方做事也和局子里一样,还要先征告boss?我想要是私事的话,没那个必要吧。”   “嗯?”少女不解,越发担忧地望着他。   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文化差异,多说徒劳,陈子靳摆了摆手。   “算了,入乡随俗……少堡主,堡主……前世没见过我爸的样子,我同你去瞧瞧吧,带路。”   “去哪里?”   “去见……”陈子靳顿了顿,改口,“堡主。”   “是,奴婢带您去!”少女欣然一笑,向他施礼,一时不察说出了心里话来,“这么几年,您是第一次主动提出想见堡主,堡主一定非常高兴。”   信息量有点大,陈子靳在渐渐接受了眼下的遭遇之后,越发觉得事情似乎很是有趣起来,对于一个警察而言,如此处境所存有的并不只是茫然与危险——还有好奇与挑战……   “你叫什么?”两人下亭而去,交谈许久,行在路上时,他总算问出这一问题。   少女先是吃惊,后又神色显得难过黯然,回道:“是少堡主赐给奴婢的名字,叫奴婢筱满。”   陈子靳莫名愧疚了一下,也不解释,行了几步说道:“抱歉,我不会再忘记。”   少女不知说什么,摇了摇头。   陈子靳唤她一声“筱满”,随即又问道:“你解释一下,这所谓的‘堡’是指什么?”   筱满已不再意外于他的任何问题,原本的陈子靳便是神智不清之人,素来喜欢问些不合宜的奇怪问题,只是今日话语更为稀奇了些罢,于是仔细思索回答道:“回少堡主,奴婢书读得不多,说不太清楚的,但觉得……所谓‘堡’,其实就是个称谓而已,比如门楼、比如教派,其实都一样,多少人聚在这里,便成了一个叫‘落梅堡’的组织。”   陈子靳听明白了,笑着看她一眼。   “口才不错,还说自己书读得不多?”   筱满抿唇腼腆。   “所以,”他道,“你再说说,落梅堡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造些兵器,再拿这些个兵器做些生意,里头的人再习些武艺,吃喝玩乐的潇洒日子不少,打打杀杀的日子却也多,时不时还与那些个正道中人拼上一场,就是这么个组织。”刚得了赞赏的筱满自认解释得还算清楚。   的确是清楚,陈子靳却听得面色倏然变化,此时才当真反应过来,为何那会儿会听着筱满提到:落梅堡的人不可擅自与正道中人扯上牵连。   归根结底……这不是……   “这不是黑道吗……”陈子靳恰似自言自语。   筱满蹙眉不觉,兀自回答:“武林盟里的人,倒爱这样说。”   陈子靳快要崩溃了。   这很不好,一位爱国爱民好男儿,那一世为了正义牺牲一切,骤然醒来一切颠覆……   他怎么能成为黑道少堡主?!   柔软雪花飘落肩头。   冬日里一身古装的警察同志陈子靳,快炸了。   第二章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穿越成黑道人士的人有三种。   第一种是心安理得留下来,机会难得,放肆潇洒一生之人;第二种是良民百姓,为人厚道,迅速脱离黑组织之人;而第三种人,就是陈子靳这种人。   这种人不仅不会坦然处之,同样也不会一走了之,而是压根儿没忘了自己身为卧底警察的使命,走到哪儿都不肯光荣退休,拼死拼活地非要带领邪途同志们步入正轨。   此时的陈子靳在震惊炸裂之后迅速坚定了自己的心念——既身为少堡主,那么他一定要带领这个落梅堡走上阳光大道,带着一众弟兄改邪归正,让世界充满爱。   迎面走来几人,皆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子,手执各式兵器,放着声谈笑。   “少堡主!”这几人遥遥见他,驻步抱拳,恭敬地问候一声,原本正要如同以往那般继续行去,忽然却听陈子靳破天荒地回应了他们。   “嗯,”陈子靳颔首,态度拿捏得很合适,没做过少堡主,不还做过警队队长吗,卧底在宋豫身边时,少说也混到了小头儿的地步,绝不至于不知如何言语,不失威严问道,“做什么去了?”   几人微微一愣,为首那位汉子使刀的右臂无袖,衣着略显得不伦不类,回答道:“带几位弟兄下了一趟山。”   “做什么坏事了?”陈子靳拧紧眉头。   那人愈发一头雾水,却依旧毕恭毕敬地答:“没做什么,赶赶市集,买些个需要的东西。”   “立正!”陈子靳暴脾气出来了,呵斥一声,指着他手中砍刀一顿批评,“买东西带这么大的刀,你是去帮屠夫砍猪肉的吗?衣冠不整,浑身戾气!吓着老百姓怎么办?”   “……”   空气中充斥着尴尬,大汉挠了挠头。   “做好事了吗?”陈子靳继续质问。   有人小心翼翼举手:“卖菜的李大娘菜筐子翻了,帮扶起来算吗?”   “算,”陈子靳面色稍霁,颔首赞赏,“很好,继续保持。”   “是,少堡主……”   “以后外出,要穿着整齐大方,不要标新立异。”   “是……”   “带武器防身可以,不能大张旗鼓吓着周围的人。”   “是……”   “日行一善,做一个好人,记住了吗?”   几人诚恳点头:“是,记住了,听少堡主的。”   筱满目瞪口呆地在一旁看着。   陈子靳气消了,心满意足地继续往前走,身后几人面面相觑,遗憾喟叹:“少堡主这病又重了……”   陈子靳没听见,他骨子里毕竟是个现代人,没有这些武林侠士的惊人耳力,稍远一些的话语便难以捕捉。然而浅习内功的筱满却实实在在地听了个清楚,心中不免也充斥着这样的担忧,焦虑着今日的少堡主看起来的确比平时更加反常。   可那又并不像是病情加重的样子,甚至隐隐约约的,筱满觉得,陈子靳所表现出的片面样子还莫名给她一种无比精明厉害的感觉。   筱满说不出为什么,这种猜忌更像是一种直觉,是她常年陪伴在少堡主身边所拥有的一种熟知感,因而并没有任何证据可依,犹疑着想了想,只能试探地唤出口道:“少堡主,您……”   “筱满,”陈子靳几乎就在同时忽然喊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眉心蹙着问道,“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筱满心脏微微一抖,愈发觉得眼前人陌生,反问道:“您怎么如此问?”   陈子靳察觉到她的疑虑,不做掩饰地笑望向她,摇头道:“反正也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听不懂,我就说得更放心了。筱满,我觉得这个地方很不好,所以这个地方的堡主也很不好。”   陈子靳所说之话实际只为发泄而已,虽说他已暂时说服自己接受了所谓“穿越”的设定,并且更进一步,勉强接受身为黑道少堡主的设定,但这些事情与他“前一世”最后一刻的记忆交杂在一起时,他的内心依旧非常难以平静。   可这几句话出口之后,不知为何,筱满眼底那一抹戒备反而退却消散了。   眼前这少女轻松笑着吐气,话语声更加温柔说道:“奴婢的确听不懂,少堡主总说‘很不好’,有时候在梦中也会如此呢喃,说落梅堡不好,说堡主不好。奴婢不明白,但觉得少堡主好就好了。”   “哦?”陈子靳脑中闪过一念,顺着他的话追问道,“你说,我为什么会觉得堡主不好?”   筱满思索了片刻。   “大概是堡主看起来很凶。”   “看起来?”   “嗯,”筱满点点头,“堡主有一双堪称阴狠的眼睛,堡中无人不惧怕他,但奴婢觉得,堡主并非不好。”   陈子靳不敢苟同,摇头反驳道:“身为世人眼中的黑道头子,就是不好。”   筱满抬头,原本是看似柔柔弱弱的少女,此刻神态却十分坚定,似乎所说之话不容置疑,对他讲道:“少堡主,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您素来不解世事,懵懵懂懂,大抵是心思太过单纯才会难辨善恶……每个人生来都有每个人的身份与责任。”   陈子靳一时无言,看着飘雪落在少女发顶,少顷,抬袖替她拂去,语气不再那样强硬,却是问道:“堡主杀过人吗?”   筱满点头。   “落梅堡坑害过无辜的人吗?”   筱满顿了顿,再度点头。   陈子靳无奈苦笑。   “你看,说得再过冠冕堂皇,终归手染鲜血,还有什么资本分善恶呢?”   筱满当场愣在原地,没办法再作反驳。   陈子靳摸了摸腰间银带,有些分量,便不再犹豫,转身独自行去,凭直觉寻找出堡之路。   已行了好几步,筱满才回过神来,急忙小跑着跟上前,紧张地问着:“少堡主去何处,这方向不对。”   “不是在山上吗?”陈子靳道,“不想见堡主了,想下山瞧瞧,你回去等我吧。放心,警察不会记不得方向。”   少女哪能听懂他口中话语,只听明白他要独自下山去,哪里敢让他一人前往,只管亦步亦趋地跟着,嘴里说道:“少堡主想下山,奴婢当然是跟着您。”   陈子靳侧眸瞧瞧她,笑着叹了口气。   “跟着就跟着吧,人生地不熟,跟着也好。”   洁白雪地中印下两串脚印,筱满望见他笑容,从方才略显沉闷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渐渐变得开心。   落梅堡处在城边半山腰上,海拔不算高,下山路虽积满薄雪,但并不十分崎岖难行。陈子靳以前不缺锻炼,体格颇佳,如今这身子似乎也感觉不到半分羸弱,自然不会有什么压力,倒是跟在身边的少女令他有些担心,时不时在山梯拐弯的地方仔细看看她脚下。   筱满起初不察,总是轻巧跳过去,足尖一点一点的,如轻盈舞步。陈子靳不再担忧,却看出了新奇感,看着看着,总算令这姑娘注意到他的目光,疑惑一声问道:“少堡主,怎么了吗?”   陈子靳问:“你在用轻功?”   “是呀。”筱满眨眨眼。   陈子靳相当稀奇地笑了两声,评价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轻功,看来我真的是穿越了。”   “……”筱满很哀伤,觉得少堡主脑子又犯病了。   两人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进到了热闹城里。   城中人多,不比山中寒冷,地上积雪更薄,甚至行车过马之处已裸露出深色地面。陈子靳顺着道路行走,稍一抬眼便能望见座座低矮古典的房屋,与众多穿着长衫长裙的“古人”,入目之景像极了一副有声有色的《清明上河图》。   “这也太神奇了……”陈子靳惊讶感叹。   他曾有机会去过自己所在世界里的影视城,以及一些遗留至现代的古镇,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本让他以为那就是古时的模样,直到如今置身此景,才发现那还算不上是。   风韵不够,气质不够。   陈子靳不得不相信,没有人能伪造出这样一个场景,他不会是被困什么奇怪实验之中,而是真真切切的——他穿越了……   前方有人走近,在几步开外忽然顿住脚步。   陈子靳转眸过来,那人手中玉质烟杆细细长长,在掌心缓缓敲了几下。   不认识。   陈子靳看了看他模样,心中作想,却不肯定对方是不是原身主人的故交,因而不敢先一步挪开眼去,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那人不知为何同样不愿收回目光,盈盈双眼中带着笑意,好半晌后才继续抬步向前走去,路过他身边时轻声愉快道:“抱歉,眼熟了点。”   陈子靳心中一阵异样,摇了摇头,转身看着他渐渐行远。   第三章   “筱满,那是谁?”陈子靳久久遥望其背影。   身旁少女摇头,同样认不得,回道:“好似从没在雁城里瞧见过这人……听他方才那样说话,应当真的只是认错人了吧。”   陈子靳微微点头,心下却不甚认同,不知为何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只是那眉眼唇鼻,的确不是故交——更何况如今的他在这个世界里怎么可能会有故交。   “算了,我们走。”陈子靳又摇了摇头。   筱满跟上他的脚步,好奇问着:“少堡主,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   陈子靳弯唇笑起来,玩笑神情里夹带着半分认真探她口风,道:“不如去武林盟瞧瞧?”   眼前这姑娘果真倏然睁圆了眼睛,露出惊讶又害怕的样子,连声否决。   “不成不成!堡主若是知晓了,得气成什么样子!”   “那如果我非要去呢?”   筱满快要急哭出来,好似他立刻就要逃跑似的,急忙拦到他前方,张开手臂又阻挡道:“少堡主万不可如此!您就算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任性妄为,也请您多少为奴婢考虑一二……堡主断然不会将您如何,却一定会惩罚奴婢的……”   陈子靳无奈叹气。   他同这姑娘解释不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什么牵挂,可能这么说有点儿对不起原身主人,但不论出于什么缘由,他已经得到了这个身体,成为了“新”的陈子靳,那么这个人就只是他,从前的过往都和他再没有半分关系。   一个了无负累之人,眼下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宋豫,因此他实在是不愿意困在山上的落梅堡中。   “筱满,你不知道,我也说不明白,我必须去一趟武林盟,去确认一件事情……如果回来后我还能是你们落梅堡的少堡主,我一定好好留下来,带你们做一世好人……不,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   “您在说什么啊……”筱满满面焦急。   陈子靳摸摸她的脑袋,像曾经对待局子里青涩惹怜的小师妹一样,安慰道:“你不必跟着我,老实说,虽然还不够熟悉,但目前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算得上亲近信任的人了,我对这里不熟,前路未卜,你就别再跟着我了,好好回去过日子,以后找个好人嫁了……尽量不要跟着他们做坏事。”   筱满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再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当街便抱住他的胳膊,想着不知是否挽留得住,索性黏得更紧些,嘴里急切地哀求道:“少堡主您又胡说了,您这是怎么了,这些日子瞧着不是好了挺多吗?行行行,您要走,带着奴婢一道走吧,大不了让堡主罚我好了,奴婢不能丢下您一个人。”   陈子靳莫可奈何:“我都保证过了,会回来的,都跟你说了,我们警察记路特别厉害。”   “奴婢不想听您说这样的话,”筱满的眼泪忽然滚下来,抬眼望着他,眸底里尽是悲伤神色,哽咽道,“当年夫人……说了这样的话,就再没回来过……”   陈子靳霎时无言,沉默片刻,顺着她的话语发出疑音:“夫人?”   筱满点头。   “当年的落梅堡还不是这样的落梅堡,”她狠下心来,难过讲述道,“堡主是不许奴婢提及此事的,同样不准许您离开雁城境域半步,可眼下您执意要走,有些话奴婢便实在是忍不住了……落梅堡的兵器生意从来都正大光明,未有半分见不得光之处,而那江湖之中却总有小人眼红觊觎,时时想着加害于我们……十五年前,东南西北四大家族中的西门家与落梅堡往来,定了数十箱的重兵,堡主领着一众弟兄不分日夜地冶炼兵刃,尔后带着夫人亲自押送……”   筱满话到此处似乎要提到伤心人,不由哽了哽声。陈子靳已不觉听得入神,仿佛她话中之事当真与自己有着莫大渊源,下意识低声追问道:“然后呢?”   筱满缓了缓气便又讲道:“那时候少堡主才三岁,和奴婢年岁无差,奴婢的娘亲是夫人的心腹侍女,夫人离开前将少堡主您托付给我娘,说……她很快就会回来了……奴婢至今记得夫人说话时的情景,和今日很像,也是落雪将晴之时……后来……西门家的人拿到兵器之后立即翻脸赖账,甚至早已设下陷阱想要一举杀了堡主与夫人灭口……夫人替堡主挡了剑,再也没有回来……”   陈子靳毕竟不曾拥有与此相关的一丁点儿记忆,因而很难感同身受,但他虽没有悲痛万分之情,却也难免听得沉重,理一理脑中思绪分析道:“西门家的人痛下杀手,恐怕不只是为了赖账,以我对武侠小说的理解,这样的大家族向来顾忌名声,敢做这样的事情恐怕是胜券在握,并且有更大的野心,比如想要独占这一批神兵,灭了落梅堡,让这江湖里再也没有更为珍贵的武器……可如今落梅堡好好的,堡主也活着,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数?”   “少堡主……”筱满诧异张嘴,惊讶于他逻辑明晰的言语,尚未敛住的一行泪水呆呆地滑落下来。   陈子靳回神,察觉到了她的疑虑,不知从何解释,有些烦躁地蹙眉,动作却很耐心,抬袖拭去她面上泪水,道:“你先说完,我再好好跟你讲讲我的事情。”   筱满愣愣颔首,此时此刻倒没什么心思深想,又往下讲道:“西门家的确是好好算计了一番,并且暗中联合了其他三大家族的力量,原本堡主差点也丧命于陷阱中,可是神驭中人忽然现身,并且出手相助,救下了堡主和一众弟兄……落梅堡是自那以后才与神驭站到一线的,借着他们的力量血洗西门家报得大仇,也从此落成世人眼中的黑道……”   “‘神驭’又是什么?”陈子靳不解。   “一个神秘又厉害的教派,用正道的话说,就是邪教。”筱满向他解释,唇边浮出些笑容,显得甚是嘲讽道,“托神驭的福,落梅堡如今很平安,剩余的三大家族也不敢轻易向我们出手……少堡主,您总说这不好那不好,可您对于这些事情什么也不知晓,堡主护着您,也不肯让您知晓,可您……可曾有半分体谅过他,可曾怀念过早已印象浅薄的夫人?”   一向恭顺于少堡主的忠诚少女,也难免露出了责备怨怪之色。   “抱歉筱满,我的确一无所知。”陈子靳把她神色看得分明,难掩愧疚,尽管这些事情跟他并无关系,更进一步说道,“更准确地说,我不仅一无所知,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夫人、堡主。”   “您……此话是何意?”筱满隐约察觉到了几分怪异。   她知道少堡主神智有缺,从小就不似常儿那般清醒,但今日的陈子靳实在是又与往常不同。况且她不是傻子,她能分得清,眼前的少堡主更像是一个聪慧敏锐之人,虽张口便说些奇怪的话,但其中原因绝不简单。   还想再问些什么,陈子靳却向她开口道:“筱满,我在这世界里没什么负担,有些话我不怕说,如果说了会有危险,大不了再死一次而已。但在死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要做,所以就眼下而言,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完全信任你,说给你听。”   筱满听得半知半解,却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   “我娘曾说,人活一辈子贵在忠义,她已随夫人去了,而我这条命就是少堡主您的,这世上少堡主纵然不信别人,也一定可以信奴婢。”   “好,我相信你,”陈子靳弯唇浅笑,拍拍她看似羸弱的薄削肩膀,路上往来行人众多,方才这姑娘激动哭一场已引来了不少人的侧目,眼看着所谈之事一言难尽,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聊好了,说道,“你带我找一家合适的酒楼之类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筱满颔首,抬起手背抹去眼角余泪,露出盈盈笑容。   两人就近寻了一间酒馆,在二楼临窗处坐下,要了一盏香茶。   一路下山而来,未饮一口水,确切说,陈子靳自在此醒来后便没有喝过水,先前还不察觉,这会儿嗅着茶香才发现口渴难忍,痛痛快快喝上几杯才回应筱满期待的目光。   他摆正面色,像是曾经质问嫌犯一样严肃,妄图以此增强接下来会说出口的荒谬言辞的可信度,正经说道:“筱满,首先请你相信我,不管多么难以置信,我接下来所讲的事情都绝对不是在骗你。”   筱满点点头。   陈子靳又道:“其次我要向你道歉,尽管这不是我有意而为的事情,也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事实就是如此……筱满,其实我不是你的少堡主。”   筱满愣住,分明已答应他会全然相信,但闻听此话依旧满目震惊,喃喃道:“您在说什么胡话,您就是少堡主……”   “你知道我不是,”陈子靳摇头,“你看起来是个聪明姑娘,应该能发现我和这个世界里的人有些不一样,我说的话你会难以听懂,我也相信,我和你认知里的少堡主绝对有很大不同。”   筱满知道这是实话,竭力平静下来,缓缓点头。   “我是穿越过来的人,你可能不懂,所以接下来这句话,请你尽可能去努力理解其中的意思。”陈子靳认真说道,“我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也叫‘陈子靳’,和你的少堡主长得一模一样,在一次意外中死去,醒来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变成了你的少堡主,至于其他的事情……对不起,我解释不清楚,因为我也不知道。”   筱满似懂非懂,脑袋“嗡嗡”地放空了好半晌,再也没了冷静。   她相信不了,也不愿意相信,懵懵地问道:“那我的少堡主呢……”   陈子靳摇头,只能按着自己曾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可能性来解答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和我一样穿越到别的世界去了,又也许恰好寿终正寝,留下这具躯体给我……”   “不……”筱满彻底无措了,原已止住的泪水汩汩染湿浅色衣襟,不断摆首道,“我不相信,我不会相信您的……您的病还没有好……我看着您在亭中睡下,醒来之前都是我看着您的……您哪儿也不曾去过,没有人能取代您……您是少堡主,您就是少堡主!”   “筱满……”陈子靳心中歉疚。   少女崩溃垂首,将脸埋进了纤细手掌中。   第四章   薄雪静无声,僻静的茶阁二楼无人对话,只听得少女克制不住地嘤嘤哭泣。   筱满听不懂陈子靳的话,也不愿意去仔细理解其中意思,她隐约有一分不祥的感觉,似乎她要是深究下去,便真的会失去自己最为重要的东西。   与其面对那种未知的、无法承受的痛楚,她宁可选择逃避。   “奴婢只知道……您是少堡主,”她抬头,强作欢笑,唇角颤抖着勾起浅浅弧度,掩不住眼神里的惶恐悲伤之情,自欺欺人道,“世上没那么离奇古怪的事情,您只是太过天马行空罢了……您记性不太好,常常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因此才会胡思乱想,自以为自己是什么‘穿越’过来的人……这没关系,世事如何,奴婢帮您记住就是。”   陈子靳失笑。   姑娘这张嘴挺灵活的,说的话科学得揪不出错来,愈发衬得他像是个江湖骗子,或者重度神经病患者。只怕再听她扯下去,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是个神经病,不过是在脑中杜撰出这份穿越遭遇的了。   “算了……”陈子靳摇头,不如就此打住。   筱满抹掉眼泪,双目怯怯地望着他道:“少堡主,您不要丢下奴婢,好吗?”   陈子靳不答,很是迟疑。   筱满瞧出他态度中的松动,急忙又说:“奴婢什么都听您的还不行吗?您若真想走,奴婢跟着您,去哪儿都可以,武林盟、江南、鹰山……哪儿都好,奴婢只有一个要求,便是跟在您身边。”   “你确定?”陈子靳犹豫开口,话落立马见着眼前少女颔首,不由叹气道,“筱满,毕竟我真的不是你的……”   ——来不及道完这一句。   原本安静的二楼阳台忽然传来一声惊心的轰响,陈子靳习惯作祟,猛地站起身来横拳防卫。警察的动作已够迅猛,怎料身旁姑娘却还要更先他半步,眨眼间已抽出不知从何时起便藏在袖里的玲珑匕首,毫不迟疑挡在他身前。   陈子靳神色微微一顿,心中浮出一丝略显尴尬的感动。   阳台护栏已被撞碎,跌进来的“物什”是一个成年男子,服饰古怪,左腕上紧紧箍着一枚铜质腕环,其上刻着难以说明是什么、而分辨度却极其之高的纹路,只需晃上半眼,陈子靳便牢牢记在了心中。   “神……”筱满惊讶吐出一个字。   后面的话语不及道完,又有人凭空出现,她顾忌旁人,闭口不再说下去。   来人与这被扔进来的“怪人”画风迥然不同,恶斗之中衣衫分毫没有凌乱,面容之上神色泰然,若是放到现代,俨然就是一副气质型男自在无拘的模样。   白衣白鞋,慢悠悠走近了两步,这人手中烟杆缓缓敲击手心,眼角笑容清寒且残忍,仿佛下一秒就将取人性命。   “怪人”看起来有伤在身,望向这人的目光十足狠戾,充满了恨意,下意识却难掩畏惧,随着眼前人靠近的脚步,捂着胸口向后挪动躲避。   离得并不太远的陈子靳渐渐意识到了。   尽管这二楼之上没有其他茶客,但这两位忽然出现在此之人似乎都没把心思放到他的身上,甚至可以说,这场触目闹剧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戏份。   想着,陈子靳便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渐渐放松了一些。   “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杀了我吧……”受伤那人咬牙切齿道。   “没错,我是要杀了你,”白衣男子盈盈笑道,轻偏头,一副不甚所谓的表情,道,“我的习惯是,你没有在我规定的时间里给出答案,那么就算是现在想给,也来不及了,我都会杀了你。”   不是说给他听的话,陈子靳却瞳孔猛瞪,忽地转眼,将所有目光与心思尽数放到这人身上去。   ——不,这怎么可能。   这个人又不是宋豫,怎么会说出他曾经讲过的话。   这一定只是巧合……   那样的星眉剑目,那样正气凛然的相貌,怎么会是他记忆里的宋豫……   ——可偏偏那份异样的熟悉感,再度毫不遮掩地扑面而来。   “宋豫……?”陈子靳试探着唤一声。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寸一寸,激出他汹涌心跳。   可接下来含笑的话语却令他失望。   那人开口:“叫我?这位小兄弟,你恐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半分的松懈,都是在为敌人提供可趁之机,受伤“怪人”借他说话时机,迅速自袖中洒出一片细碎暗针,自地翻身而已,跳出阳台,一眨眼便消失在楼下人群之中。   白衣人烟杆在指间一转,将暗器挥落至足下,转身赶至破损阳台处,已找不到方才那人。   陈子靳不知他二人谁善谁恶,因此不知自己无意中为那人制造了逃脱机会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好将一句“抱歉”憋在嘴里没有说。   那人却分毫没有显得计较,依旧笑着,说道:“罢了,迟早再捉回来。”话落才转过身来,向着陈子靳二人走近。   筱满察觉不到敌意,但警惕依旧,只因她认得方才那位“怪人”,从服饰来看,多半是神驭中人无误。眼下落梅堡与神驭同仇敌忾,筱满自然便对这位白衣人放不下心了,因而虽收回匕首往一侧退开了半步,却始终紧张防御着,不肯松懈一毫。   陈子靳没想那么多,只看着来人行近,待他至身前时,下意识便将一开始就自脑间浮出的二字说出口道:“是你。”   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两人在街道上擦肩而过。   白衣人言语格外洒脱随性,待他不像是陌生人那般,而是颔首,耐人寻味道:“是我。”   陈子靳心中又是一动。   正欲再问什么,眼前人却无比自熟,主动报上家门来了,道:“在下余相,是武林盟之人。”   方一听着姓名时,陈子靳不可说是没有失望,但他刚起了些灰心,便又听见了“武林盟”三字,仿佛是关键线索送至手边,双眸一亮,热切回应起来,道:“余公子,在下……”顿了顿,想着对方是武林盟内之人,多半万分排斥被视为黑道的落梅堡,改口便换了个名字,接着这般自我介绍道:“在下张锐,一介闲人……方才之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如此问来是否唐突?”   陈子靳努力学着古人讲话,只想着古人清高,若不装得彬彬有礼,满腹文墨,恐怕眼前这位满脸都显露着不同凡响的高逼格之人根本不愿搭理自己。脑中为这样的问题微微紧张着,哪还顾得上分辨自己说出口的话顺不顺畅,听着别不别扭。   所幸余相似乎完全没介怀什么,也不嫌他唐突,颔了颔首简单解释道:“奉盟主之令追查一事的真相,方才那人隶属一个教派组织,此教派之人,武林盟皆不会放过。”   “这个教派是‘神驭’?”陈子靳问得直白。   余相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陈子靳不动声色蹙一蹙眉,心中情绪复杂,不知如何分析应对。   他骨子里是个警察,总认为邪不胜正,自然会认为似神驭这般的邪教终有一日当受制于正道手中。然而另一方面,他并没有忘记眼下自己的处境,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懂得很,如今神驭多少算是落梅堡的依靠,如果神驭遭灭,落梅堡若是陷入险境,他这位少堡主多半也会受到牵连,被“赶尽杀绝”……如果这样的结局来得太快,那他要如何才能找到宋豫?   思来想去太过扰心,陈子靳索性暂且掩饰下,面色平静地抛出另一个问题,说道:“我听余公子话里的语句,提到了武林盟的盟主,可是指宋盟主?”   “当然是宋盟主,宋豫,”余相唇边弧度愈深,拇指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烟杆杆身,话语声极轻,成功遮掩住了夹带在其中的清浅笑声,道,“原来张公子也对宋盟主有所耳闻。”   “这样的大人物,会有听说是正常的。”陈子靳满心期待,眼前人似乎极好说话,令他心中希望迅速增强,激动难抑,竟学着古人抱拳向他礼道,“况且我与宋盟主算是故交,如今正想寻他,不知向着哪个方向去才好,余公子可否指指路?”   “少……”筱满心中一紧,觉得少堡主果真是要寻去武林盟了,虽然不明白为何他会有如此坚定的决心,但这已是不需怀疑的事实,因而脱口唤他一声,字出了一个才霎时回神,急忙改口道,“少爷,您便如此急着去吗?”   陈子靳侧首望向她,回答道:“是,我的确着急见他。”   余相低笑起来。   “既然如此,不如张公子候我一日,一日后我也该离开雁城了,届时为你引一段路,助你寻找宋盟主。”   陈子靳感激不尽,双眼盈满欣然光华:“如此,多谢余公子了!”   “不必客气,”余相摇头,转身向阳台行去,“我先行一步,明日此时,此地相会。”   “好。”陈子靳回应一声,那人已自断台处跃下,就此离去。   陈子靳暗自兴奋,只觉自己离宋豫又近了不少,如此想来,要在这世界里找到这个人,好像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如今只希望,宋豫是真的和他一样,也来到了这个陌生世界,也正如他这般急切地寻找着对方……   楼上重归安静,在楼梯道上躲藏了许久的店掌柜终于鼓起勇气行上来,隔着老远的距离便向他作揖,嘴里问一句:“客人无碍吧?”   “无碍,”陈子靳摇头,不禁敛眉,此时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古代这些侠客果真太不像话,随随便便打坏寻常人家的东西,赔也不赔便跑了,这种无素质打架斗殴之人,放到现代他一定要好好教育一番,想着愧疚说道,“掌柜的,你这阳台也给砸坏了,这……”   “无妨无妨,”掌柜很是轻松地摇头,“人平安就好,权当破财消灾……唉,这世道啊,本来就是这样的。”   陈子靳听得心堵,不知如何劝慰,相当不是滋味,只好解下腰间银袋,替这场斗殴背锅买单。   这世道啊,善恶当分明,恶有恶的治法,果然是需要好好打整一番的。   第五章   夜月明朗。   陈子靳没有返回落梅堡去,就在白日酒家旁寻了一间客栈歇息。   睡下前,这人拖着筱满教他认了好半天银钱,仔仔细细弄懂了这个世界里的金钱单位与物价水平。   住一晚客栈不过一两银子,而这位留给他身体的少堡主却随随便便就在钱袋里装了好几十两,想要轻轻松松住一晚客栈那是绝对没有压力的,但就是不知道这之后向着陌生的地方赶路而去,他与筱满两人日常所需,包里这些银两又还能撑多久。   原是担忧着此事,陈子靳却在脱衣入寝时又有了意外发现——没想到这位被筱满当成傻子的少堡主,竟在衣裳的隔层里偷偷藏着几千两银票。   且不论原来的“陈子靳”是真傻假傻,但这一举动就一定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便是……这位看似养尊处优的少堡主,时刻想着逃离落梅堡。   唯有将欲远行之人,才会如此警惕地随身携带钱财。   很有意思……少堡主“陈子靳”的故事,看来一点也不比警察叔叔少。   陈子靳对这千两银票心存感激,不多想原身主人魂灵究竟去了何方,唯有默默为之祈福片刻,随后藏好银票,熄灯入睡。   翌日天明,陈子靳顾忌变数而实在不愿回一趟落梅堡去,便带着筱满在城中各家铺子里转转,添了些简易行囊。他心中尚有疑惑,逢着气氛合适时便向这少女问道:“筱满,落梅堡的人应该已经发现我们不见了吧?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人来找?”   “不知道,按理说,堡主应当已知晓了,”筱满摇头,原本买了新裙还隐隐有些高兴,此刻听他一提又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来,回道,“但您还是别希望他们寻来的好,堡主若是发起火来,还不知会如何收场……”   陈子靳闻听此言,不禁沉默起来。   他当然不是不怕,想当初局子里的同事犯错,都会被好好收拾一场,更何况他现在是在古代,这里的人好多都会些功夫,且武艺一个比一个犀利,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动辄就要取人性命。为了安全起见,他不希望落梅堡的人寻来,若是可以,他甚至想都不愿多想这事,免得害自己紧张担心。   可陈子靳天生疑心重,好奇心也重,所有稍显不寻常的事情,他都想要探寻隐藏在那之后的动机与逻辑,因而此刻不由自主便猜想着,会不会落梅堡还有别的阴谋,才对他擅自带着筱满离堡之事视若无睹。   对此,没有蛛丝马迹,但绝不可掉以轻心。   陈子靳考虑得还算条理清晰,当即向身边姑娘交代道:“筱满,你会武功,往后这一路上小心留意一下,是否有人跟踪我们。”   筱满微愣,随即凝神答“是”。   两人去往昨日那间酒楼,正是正午时间,清闲简单地吃了一顿饭。等到约期将至之时,陈子靳便带着筱满行出店外,站在大街上等候。   冬日寒风拂面,自然比不得店内舒适,筱满不解问他:“少堡主,坐在里头等便好了,出来做什么?”   陈子靳一脸正气:“万一余公子又扔个人进去,那不是还要陪不少银子?”   筱满无言,以前倒没发现少堡主这么会打算。   是啊,以前的少堡主哪有眼下这半分聪慧的模样……筱满眸色一黯,下意识强迫自己止住思绪,不再继续深想。   街头白衣胜雪之人出现在视野之中,陈子靳欣然抬头,得知对方并未爽约,顿时安心。   “余公子。”   “张公子,”余相走近,向他颔首问候,唇边永远是一抹意味难言的浅浅笑意,清澈温润的嗓音悠然说道,“说来也巧,在下曾有一位故人,也叫张锐。”   陈子靳未作多想,只当或许是同音不同字,笑一笑应道:“那是挺巧,缘分吧。”   “缘分。”余相含笑轻咬这二字。   陈子靳脑中滑过一抹奇怪的知觉,目光不动声色地从这人面上滑过,总觉得那无比正派的五官之下仿佛隐藏着一股邪气。   陈子靳不是那种会安慰自己说“可能是想多了”的傻白甜,相反,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他是一个怀疑万物的人”。这是一种警惕,是他该有的职业道德,和卧底时为求活命而必须具备的生存技能。此时的他终于能把即将寻找到宋豫的兴奋心情暂且放至一旁,仔细慎重地审视起眼前这位余相的身份来。   从一开始,陈子靳就奇怪地觉得这个余相总能给他一种莫可描述的熟悉感,并且这种熟悉感到现在都没有彻底消散。除此之外,抛开这一点可称为“直觉”的东西,陈子靳还不太明白,为何余相对他说过的话毫不怀疑,不论是他的身份还是寻找宋豫的目的,对方都没有表达过丝毫的不置信之处,更勿论深究。   余相本身是武林盟之人,这点陈子靳是相信的,昨晚筱满已经提醒过他,让他知道那位与余相过手的“怪人”是神驭中人。神驭既为邪教,那么余相与之对抗,身为正道中人的可能性就十分之大,并不像是谎言。   但是话说回来,武林盟的人口碑在外,会砸坏了酒家的阳台不赔钱吗?电视剧里可不是这样演的吧?武林盟的人敬重盟主,会随意轻信陌生人的话,尚不明其身份便为其引路,将他带往盟主身边?电视剧里也不是这样演的吧?   陈子靳无言看看余相的模样,认为除了这张脸,以及这人与神驭对抗的作为之外,这位余相真是哪哪看着都不像个好人。   尤其是他说过的那句话,那句与宋豫如出一辙的台词……   那种话,怎么会是好人能轻易说出口的。   陈子靳双眸中的光彩不觉暗沉下来。   ——宋豫。   这个宋豫,是个至死都令他满心矛盾之人,是他纵然疯狂热爱,却终究亲手拿枪对他之人。如果时间倒溯,万事重来,陈子靳相信,他大概依旧会为他送上镣铐;但亦如他所承诺,到死,他都会等着这人。   卧底一场,谁知道就交出了宿命呢。   “张公子?”余相唤他一声。   陈子靳回神,将思绪从前生拉回此处,抬起头来,霎时不顾万般怀疑,决定赌上一回,说道:“此去武林盟,就劳烦余公子引路了。”话落俯身一礼。   余相和善摇头,唇边加深了笑意。   余相独身至雁城,原是骑的马匹,这一路返程,便将马儿卖了,与陈子靳共租一辆马车,三人一车,方便不少。   陈子靳总算见到这烟杆不离手之人燃起了烟料,在稍显狭窄的车中吞云吐雾。   不知是什么烟料,味道很淡,且隐隐含香,沁人心脾。入肺一瞬便令陈子靳觉得,这烟一定与现代的那些香烟非常不同,危害应该会少许多。   陈子靳本身也不是忌烟之人,虽不痴迷,但隔三岔五点上一根,对于消除疲劳很为有效,因而此时嗅着这味道并不觉反感。倒是身旁的少女受不了,筱满明亮双目微微将坐在对面的白衣人瞪着,撒气似的掀开车帘,手掌挥着帕子妄图赶走烟气。   余相低声闷笑,大大方方地把烟杆子探出自己这边的窗外,玉质烟兜在外车身上一磕一磕的,毫不心疼地将烟料抖出去,就此收手。   陈子靳感到欣慰,因这人勉强还知道为他人着想。然而筱满却很不领情,轻“哼”一声,颇不耐烦地转头看向另一边去。   “扰着姑娘了,抱歉。”余相笑盈盈地说上一句,听不出几分诚意。   筱满还是不理他,坐在旁边静观细节的陈子靳暗想,尽管余相及时灭了烟,也出口致歉,但就其漫不经心的态度来看,果然很难令人相信他是个好人啊……   转念又觉得这也不奇怪,虽说“相由心生”,但中国不是自古还有一句老话吗,叫做“人不可貌相”。天意难测,他这么好的人一朝穿越,不也成了黑道太子爷。   ——等等。   陈子靳呼吸一窒。   他心中终于生出那不可思议的念头:假如余相也是穿越而来之人。   是宋豫?若是宋豫,如何会相貌全然变化,且完全不认得他;是另有其人?这神话一样的猜测,倒不是没有可能。   陈子靳根本克制不住这疯狂的想象力,猝不及防地,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真热,好想来一瓶汽水。”   说话时的双眼死死盯着对座之人,妄图看见些不寻常的反应。   余相把玩着烟杆,心爱至极,拿白布缓缓擦拭,听着此言一头雾水地抬起头来,重心完全放在了不对的地方,疑问道:“下着雪,张公子怎会觉得热呢,可是内火虚旺之症?”   陈子靳很失望。   尚未作答,身旁少女突然探手覆到他额头上来,话语里包含着重重担忧:“少爷,您并未发热啊,可是哪里不舒服?”   “……”陈子靳感到挫败极了,同时觉得自己很像个傻逼,脑洞太大,怎么会因为对一个人人性善恶的猜忌,就想象出那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呢——要是人人都能穿越,世界不早该乱套了。   但警察叔叔这会儿来不及自我批评,更为强烈的情绪是不满,猜想落空的不满,以及对两位同他有着不知多少年代沟的古人无法顺利理解他话语的不满,不讲道理地爆炸发泄一句道:“重点是汽水吧!这里没有汽水!没有火锅!”   “什么水什么锅?”筱满其实真的有很认真地去听他说话,并且努力尝试听懂。   陈子靳发泄完毕,总算认命泄气,抬眼看看余相不解眼神,无奈笑了自己两声。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是这个世界里最“年轻”的人。   第六章   马车走了两日,于山中露宿两晚,终于途径一座小城,能有机会寻找客栈,休养体力。   说是休养,实际上三人却都不觉得累。筱满虽为女子,但稍有武艺傍身,并不羸弱,便更不提里里外外怎么瞧都怎么厉害的余相了。   陈子靳不关心那两人,反而比较疑惑自己——他原本以为原身主人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虚弱少堡主而已,哪曾想这两日赶路下来,这具身体丝毫没有任何疲惫之相,甚至相当神奇的是,他总能从身体里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是他从前即便身为武警都没有体会过的康健。   除了智慧,陈子靳现在连同这位少堡主的体格也一并怀疑了起来。   这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了。   陈子靳一边思考,一边在床畔解着衣裳,分分钟就脱得上身光裸,下身只着亵裤。刚脱好没半晌,廊外便响起了叩门声,他心想该是送沐浴热水的小厮来了,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开门。   房门打开,外头却是一道白色身影。   面容带笑的余相神色微微一滞,目光从他袒露的胸膛上挪走,难得显得无比正直地说一句“抱歉”。   陈子靳没理解他在道什么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心中哭笑不得,觉得古人就是矫情,洒脱回道:“都是男人,余公子,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余相闻言释怀,点头称是,说道:“张公子说得对,是我夸张了。”   陈子靳笑了笑,侧身让出道来,以便让他进房里,嘴里又问着:“入夜了,余公子找我何事?要不要进来说话?”   余相却不进去,摇头道:“不进去了,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想约张公子去房顶喝酒。”   陈子靳自是欣然,他从不过度嗜酒,但毕竟算得上好酒,此刻得此邀请也不急着沐浴了,想着古代夜晚月朗星明的模样,果断颔首应道:“这挺好,余公子后院等我片刻,我穿好衣服就来。”   “好,”余相弯唇看着他,“我等你。”   陈子靳觉得这语调莫名暧昧,但两日相处下来,早已习惯了这时不时便会涌起的异样熟悉感,压下心中别扭,笑着点点头。   余相先一步离开,陈子靳阖上房门打算穿回衣服,路过圆桌时,望着桌上糕点,先拈一块到嘴里掂掂胃。   还没来得及把糕饼咽下去,敲门声又响起来了。陈子靳想,这回准是送水的小厮没差,便再次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开门。然而门外随即发出的一声细细尖叫,惊得他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   筱满下意识捂住了脸,惊羞一晌才缓过来,觉得这是少堡主啊,又不是别的男子,她何必羞怯,于是红着脸放下手来。   这回却是陈子靳尴尬了起来,赶紧把门阖上,三两步跑回床边把衣服快速穿上。   “少爷?”筱满在门外小声地喊。   “等等,”陈子靳返回门边,将门打开,不自在轻咳一声,正色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重要的事……”筱满犹犹豫豫地回道,将声音压低一些,接着说,“方才看见那个余相前来找您,奴婢偷听了一下,想提醒您,喝酒归喝酒,但万事当心一点。”   该有的警惕陈子靳其实从来不曾松懈过,自认靠谱,然而眼下他却不得不感慨,这个筱满真是比他这个做警察的还要更谨慎,毕竟想想,那位余相真图不了他什么,换句话说,他也没什么好被人给惦记的,实在没必要过分紧张。   陈子靳不甚在意,回道:“嗯,你也不必太担心。”   筱满见他并不十分重视自己的话,凝眉又提醒一句道:“您当想想……万一,他知道您的身份呢?”   陈子靳的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筱满这句话相当有道理,而他身为当事人,竟一直忽略了这一点,真是大失误!   来到陌生世界,他怎么就下意识觉得全天下的人都不认识他呢?明明只是他不认识这全天下!   身为武林盟人的余相,如果知道他是落梅堡的少堡主,指不定会将他如何……若按筱满话里猜测来考量,也许对方毫不犹豫便答应带自己前往武林盟寻人,就是为了请君入瓮,接着来一场瓮中捉鳖的戏码!   陈子靳蹙眉,顷刻间涌起浓浓不安。可偏偏他此刻顾虑之人,已在后院等他。   “少爷,不如奴婢陪您去吧?”筱满担忧问道。   陈子靳思索片刻摇了摇头,回道:“没必要,说实话,如果他要对付我,就算你会武功,我们两个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子靳无奈叹气,“都到这儿了,走一步算一步,况且这两天余公子很照顾我们,说不定是我们小人之心了……总之喝酒的事已经答应了,他已经在等我,总不好爽约。”   “所以奴婢才说陪您去。”   “真的不必,”陈子靳故作轻松,同她玩笑一句,“姑娘家早些休息,睡美容觉,喝喝酒而已,没什么好担心的。”   筱满听不懂什么美容觉,只觉得说服不了他,只好点头答应下来。罢了又仔细叮嘱他几句,要他务必当心,惴惴不安地回到自己房中。   陈子靳沉默静立片刻,让自己的表情回归寻常模样,这才阖上房门向着楼下去了。   后院之中,余相手拎两坛子酒,正站在树旁等他。   “余公子久等了。”陈子靳行上前去,浅浅笑着致歉。   余相望着他衣襟,极轻地嗤笑一声,俯身将手中酒坛放在脚边,探出空闲出的手去替他打整服装。陈子靳微愣,听他嘴里戏言:“张公子怎么穿得这样着急?”   胸膛狂跳。   陈子靳不解,他从不会为谁悸动至此,除了一人。   明明如此,可为何眼前人稍显亲近的一个动作,便能逼出他这般狂乱的心跳?   “余公子……”   “嗯?”余相一双薄唇轻轻抿着,笑应半声。   陈子靳问:“你我曾经是不是认识?”   “谁知道呢?”余相回答得很是奇怪。   陈子靳想,也许原身主人真的与这个人有过浅缘吧,只是眼前这人明显忘记了。   他越发觉得这猜测合情合理,因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份奇妙情绪推到了本体身上,认为自己只是受了本体的影响。   “好了,”余相双手从他衣襟上收回,仿佛并未察觉到他心思的怪异,拾起酒坛道,“上房顶去吧。”   “嗯,”陈子靳暂敛神思,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望了望,却半晌寻不着长梯,疑惑问道,“竟没有梯子,这要怎么上去?”   余相面上作出吃惊的神态来,问道:“张公子不是会功夫么,难道不能踩轻功飞上去?”   “啊?”陈子靳很懵逼,“我会武功?”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余相更惊讶了:“难不成是我看走了眼?”   陈子靳继续懵逼,心想不对啊,余相这种能把人扔进二楼阳台的武林高手,对这种事情怎么会轻易看走眼呢……难不成他真会武功,天哪他真会武功?他如果会武功,筱满怎么都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啊?所以他到底会不会武功?   余相眉梢微微蹙拢起来,再度放下酒坛,伸手捏住了陈子靳的手腕,疾速出指,自其掌心穴位一路探至肘关节处,引导着问道:“张公子试着运气可好?”   “怎么运?”   “百气自丹田而出,摒除杂念,敛息控穴,”余相简要陈述,一边在他身上点过数重穴位,道,“你若的确会武功,相信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体中热息,凭意念将其控制住,试试依赖你的潜意识。”   陈子靳依旧万般茫然,却循着这人话中意思阖上双眼,凝神感受身体内的力量。周身被点开的穴位如零星灼烧着的火点般炽热,慢慢地,不知何处竟当真涌起一股气力,令他惊讶无比地睁开双眼。   余相见此便心中明了,往后退开几步,摊了摊手掌示意他随心所欲一番。   陈子靳未想其他,退开数步后忽地向前凌空踩起,一心想着房屋之顶,不过是刚起了想要飞起来的念头,人便已真的腾空至高处,再回过神来时,他已在房顶之上了。   陈子靳回过身去,月色之下,望见余相自院下抬眼看他,不太清楚,却能明显地察觉那眸底笑容。   这一刻,心情岂能仅凭“激动难言”四个字来形容。   陈子靳抬头望天——他,上天了,仿佛与月亮肩并肩。   余相拎着酒坛跃云而来,含笑问道:“如何?”   “这也太神奇了,”陈子靳太过震撼,不做遮掩地回答,他已不必在意防备二字,心中逻辑很清楚,知道自己这武功是被余相给挖出来的,所以不论如何都别想再瞒过去,索性坦然问道,“这是为什么,我明明压根儿就不知道。”   “这也是我疑惑之处,张公子武艺明显不简单,怎会自己全然不知?”   陈子靳无辜摇头:“我真不知道,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能使出来,这太屌了,真的!”   “太什么?”余相笑意不由加深。   陈子靳没意识到他笑容间的诡异,只当自己一时兴奋说出了身处现代时的口头禅,解释道:“哦,就是好厉害的意思。”   “原来如此。”余相点点头,携他一同坐下,递过一坛酒道,“此事我也解释不清楚,倒不如不多想了,喝酒便是。”   陈子靳伸手接过,笑答道:“余公子说得对。”话落揭开酒盖,飘散出引人垂涎三尺的米酒香,舒畅地动一动鼻子,先行嗅上满腹。   这可是古代正儿八经的发酵酒。   陈子靳大为满足,学着电视剧里的逍遥侠客,捧起酒坛爽快灌上一口。至于心底对原身主人为何偷学武艺的那份诧异与好奇,先抛开去吧。   眼下,这能飞能打的世界,明朗秀丽的月夜,岂可辜负。   第七章   发酵米酒,口味清甜,喝着很有几分醪糟水的味道,感觉不出多少烈性,实际上度数却不低,陈子靳没意识到自己是何时醉了的。   头脑还没完全断了意识,隐约知道自己还在房顶上,身边人是还不能全然信任的神秘余相,然而整个人却越发没什么力气,懒洋洋的,想要就此闭眼睡上一觉。   换个角度说,有的时候酒不醉人,是情绪放大了醉意,陈子靳骤然穿越,短短两三日里脑中接受了不少设定,便正是拥有着这种复杂的情绪。   陈子靳身体软了些,有些坐没坐相起来,身旁那人靠近数寸,语气里带着关切问道:“醉了吗?”   “醉了。”陈子靳点点头。   余相闷笑,揽手勾过他的身体,让他撑靠在自己肩头,能做出这番举动明显就是觉得他醉了,可嘴里却否认道:“敢于承认自己醉了的人,多半都没醉。”   陈子靳听笑了起来,把空空酒坛子往怀里抱,理理性性地靠住这万分熟悉的肩膀,再没力气去怀疑这感觉中的怪异,心里有些落寞,喃喃说道:“原来走到哪里都很寂寞啊。”   “哦?为什么?”余相问。   陈子靳当他听不懂,无需顾忌地作答,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欣慰,觉得有代沟真好啊,终于能说心里话了,终于……不必像以前那样,即使对着自己最爱的那个人,也不能坦诚。   “以前有个师妹,挺可爱的,在一个局子里的时候挺亲近,后来调走了,电话都没怎么联系过……家里也没人,老爸没见过,老妈跟别人组了家庭,除了生活费,一年到头基本也没见我几面,总觉得寂寞啊……”   余相不知为何没问他话里许多现代用语的意思,听完只道:“就没有一个完全亲近的人吗?”   “有吧,”陈子靳点头,苦笑道,“我把他给弄丢了……可他还在的时候,有些话我不能说……是真的不能说,所以还是寂寞。”   余相沉默,揽在他肩头的手掌不自觉微微一紧。   “弄丢了,后不后悔?”   好一阵无声,良久之后,余相又忽然问道。   陈子靳靠在他肩上慵懒地点点头,在看不见的地方,余相浅浅弯起唇角,忽然却听这醉醺醺的声音道:“我只后悔……最后没有再将他抱紧一点,那样也许……就不会弄丢了……余公子……余公子,”陈子靳忽然寻了些力气坐直身体望他,问道,“你说,我去找他,是不是真能找得到?”   “找得到。”余相伸手轻抹去他唇角酒渍。   “是啊,我想也是,”陈子靳笑了笑,重新没劲儿地靠回去,“找不到也得找,迟早能找到……否则独自留在这个世界也太孤独了……”   “如果找不到,你还想活吗?”   “想……”陈子靳毫不犹豫地回答,“万一哪天他来了,我已经没活了,那他怎么办?”   如此一句,彷如大地撼动,令人心中最后那道顽墙土崩瓦解。   陈子靳无余力去察觉身边这人骤然而起的怪异,疲惫地闭上双眼,借着睡意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盹,手臂的力量松去,原本抱在怀中的酒坛子滚落至屋瓦上,“咕噜噜”向下,直至摔落到地面,在静夜中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碎裂声来。   等了许久,直到陈子靳已完全睡沉,月下好似石尊一般之人才又有了动作,他缓缓伸手抚上肩头人的侧脸,笑叹道:“是啊,万一哪天你来了,我已经没活了,你怎么办?”话落侧身俯首,在唇角轻吻。   陈子靳自是无动于衷,只是即便在梦里的时候,也没能忽视去这份熟悉感。   “宋豫……”   “嗯。”身边人含笑应。   陈子靳伸手,抓住了前方人影。   这人影一直影影绰绰地行走在前面,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际,不知追赶了多久,才终于得以触摸。   “宋豫!”陈子靳欣喜不已,紧紧按着人影的肩膀。   那人一直站着,不知时长几何,直到四周光芒越来越明亮,原本模糊的身影轮廓渐渐清晰。   ——长发长袍,和他不是一个时代之人,或者说,“以前”,并非一个时代。   “你……”陈子靳凝眉。   身前人缓缓转身,惊得他霎时松开手掌,向后急退半步。   “你是谁!”陈子靳惊诧至极,不解为何会出现这样一个人,一个和他相貌完全一致的人。   这人看向他,双目逐渐有焦,看清眸中人像后虚弱露出笑容,竟含带着几分欣慰,回答道:“我是……落梅堡的少堡主。”   陈子靳震撼到无法比拟,他已经接受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从穿越到轻功,一件一件,让他以为再不会有更加不能解释的事情存在。   可眼下,更加不得解的事情却发生了。   ——这个他曾关心过身在何方的少堡主真身,顶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   “你怎么在这里?”   “我只能在这里,”少堡主无奈回答,“我若不在这里,就再也不能在任何地方了。”   陈子靳万分不解,且莫名听得毛骨悚然,追问道:“什么意思?”   少堡主看着他,忽然向他颔首致谢。   “多谢你,如果不是你忽然出现,恐怕我已经死了……”他道,尚无比虚弱,尽量解释得条理明晰,“我练功时走火入魔,原是性命危在旦夕,濒死之际,你忽然闯来,占据我的躯体,然而虽是‘占据’,却吊住了我最后一口气,令我不至于就此而亡……因而说来,我该是谢你的……”   “走火入魔……”陈子靳自诩为傲的大脑竟如何也转不过来了,听神话故事一般,目光死死地盯着眼前人,愣愣地重复他嘴里话,“占据……最后一口气……你是说……你还活着?等等……你在你自己身体里,我为什么能看见你……我也在这个身体里?哦对,我的确在的……不是……”   “意念,”少堡主打断他,虽无力,却端端正正地拱起手来向他施一记礼,又道,“你能看见我,凭的是心中意念……天意如此,可否请公子……助我完成未了心愿?”   陈子靳头疼地深吸一口气,伸手揉按抽痛的额角,说道:“我要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的原因。”   少堡主缓缓摇头:“我亦不知。”   声音虚虚缈缈,忽然有些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陈子靳疑惑蹙眉。   就像是身处现代时信号受扰那般,少堡主的声音越发模糊不清了,陈子靳努力去听,微微眯眼,却只看见身前人影双唇一开一合的模样,再不能听得一字。   他急切地伸手去抓,在即将触到的那一瞬间,梦境撕碎,眼前的一切尽数消失。   陈子靳骤然睁眼,心惊喘气。   “怎么了?”身边有人。   他渐渐回神,仰着头,目光望向沉沉夜空,将繁星入目。   ——不可思议。   方才一梦,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真实到令人难以不去相信……陈子靳脑里不断转着这样的念头。   身旁那声音再唤他一声。   陈子靳将眸子慢慢地移向发声之人,神思茫然地喊道:“余公子?”   余相见他终于有所反应,不由安心舒气,浅笑道:“张公子睡着了,不知梦了什么,冬日凉夜,竟满头薄汗。”   “是啊……”陈子靳心神逐渐稳定下来,轻松自嘲,借以浅化脑中诡异知觉,回道,“的确是很奇怪的梦,不过是梦罢了,谁知道怎么会梦见这样的事情……”   “可愿说来听听?”余相问。   陈子靳无奈摇头:“算了,余公子,恐怕我说也说不清楚。”   余相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陈子靳尚有些残留的醉觉,手指头动了动,空无一物,抓不着任何东西,正心想不知酒坛去了何处时,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仰靠在这人肩上的姿势,急忙坐正身体来。动作太急,引得一阵头疼,整个身子轻轻一晃,余相忙探臂扶他一下,陈子靳稍作恢复后,有些心虚地问道:“多谢余公子……余公子,方才那会儿,我是不是醉酒了?”   “微微有些。”余相尚未收回手来,望着他笑道。   陈子靳略觉尴尬,说一声“抱歉”,身体一动不动,感到有点不自在,却又不好意思拂了对方的善意。   片刻后,余相自己将手拿开,说道:“回去休息吧,确实不早了。”   “好。”陈子靳松了口气,顺着他话里台阶点点头。   余相扶他一道站起身来,轻功纵下屋顶之时,攥着他的胳膊,为他助力一番,体贴周到,令陈子靳很想对他打消几成戒心。   想归想,在不明确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之前,终究还是不能如此大意的。   陈子靳站稳,瞧着了地上的酒坛碎片,失语般笑了笑。   “对了,张公子,”正欲告别,余相忽而又开口说道,“有一事算是我的一个建议,不知能否说给你听一听。”   “余公子请讲。”陈子靳大方颔首,好奇等待下文。   余相稍微轻声一些,接着道:“张公子的武功,平时还是少露为妙。”   陈子靳心下严肃,却装作无甚所谓的模样问道:“为何?”   “没有具体的理由,”余相摇头,“只是觉得,张公子既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武功,那么这件事便一定是有人刻意想要隐瞒的,且不论你在如此情况下是如何习得功夫的,但为保万全,在弄清楚所有真相之前,还是隐藏实力,小心为妙。”   陈子靳陷入沉思,余相等候半晌,补充道:“这只是我的想法,张公子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我明白了,”陈子靳分清他话中利弊,认真颔首,“多谢余公子好意提醒,我会小心隐瞒的。”   “好。”余相露出安心笑容。   陈子靳虽疑惑缘由,却着实感觉到了眼前人毫不掺假的关照之意,越发不明其善恶了。   只觉这古人,实在是太难懂……   余相不再继续与他交谈,笑道:“回房睡吧,再有何事,明日再谈。”   “好,今夜很愉快,也多谢余公子照顾了。”   “客气。”   陈子靳欣然,放下脑中繁乱思绪,与这人返回客栈楼中。   第八章   当夜无眠,自醉酒中清醒过来之后反倒睡了个好觉,陈子靳一面佩服自己的恢复力,一面犹疑起来,对于先前梦境中遇到少堡主真身一事愈发变得不确定,越想越觉得,这可能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场景而已。   之后几日,同样也都没有任何契机再将之重现。   三人继续赶路,向着武林盟的方向去。   一心只想要见到也许变成了盟主的宋豫,陈子靳先前并不曾仔细考虑过这个世界里的武林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直到马车驶入大气恢弘的无忧城,看着街头随处可见的武林侠客,他才忽然开始好奇,这究竟是个如何的地方,以及,宋豫若当真变成盟主,又当做些什么。   行走在街上的那些侠士,周身所着衣物稍稍有别于寻常居民,尤其是外衫背后,会精致地绣上三字——前两字不甚相同,最后一字皆为“阁”。陈子靳想,说不定能把这理解为武林盟不同部门的员工什么的,便随意指着一个,好奇问了问身旁筱满道:“这个‘万草阁’是武林盟的分支吧?是做什么的?”   筱满点点头回答道:“武林盟中设有十数个分阁,万草阁是负责药石的,阁中之人无一不通岐黄之术,以保所有盟派中人身体康健。”   “原来如此,”陈子靳点点头,又问,“那盟主负责什么?可有隶属于哪个分阁?”   筱满闻言也迟疑不解起来,思考间下意识浅浅撅嘴,很是努力地想了好一阵,实在想不出个答案,只好摇头说:“我只知道盟主就是老大,万事他说了算。”   陈子靳失笑,觉得这形容好,很贴切,管他什么正道黑道,只要是“老大”,宋豫就一定能驾驭得住……就是不知道让他做个好人,会不会感到别扭。   正想着,先前离开了一会儿的余相已回到街头约定之处来。这人由远及近,唤了声“张公子”,略带歉意地向他说道:“事有不巧,宋盟主并未在盟中,恐怕张公子暂且见不着他本人了。”   陈子靳失望地皱起眉头,仍旧心有不甘,想了想问道:“请问余公子,宋盟主何时归来?”   “这不好说,我也不太清楚。”余相摇了摇头。   陈子靳不死心,又接着问,语气颇有些自我安慰的意思道:“总是会回来的对吧?”   余相浅笑颔首。   “那我便等他,”陈子靳不肯就此离去,他如今唯一紧要之事便是找到宋豫这个人,至少是名叫“宋豫”的这个人,不论这人是不是他所期望的那一个,但起码这次确认的机会他绝不能错过,想着心中又燃起希望,向身前人感激施礼道,“不论如何,余公子一路相伴,实在多谢你了。”   “何必客气,”余相回礼,随即补充,“盟主不在无忧城中,为保万全,盟外之人不得轻易踏入主盟地界之中,只好委屈你二人暂住客栈之中了,为表歉意,投宿所需银两由我来承担。”   “这怎么行,”陈子靳当下回绝,一方面是考虑到余相已帮了自己不少忙,绝没有丝毫亏欠自己的地方,哪好意思再让他破费,另一方面便是想着,反正自己身上有厚厚银票,何必占人便宜,因而说道,“余公子带我来到这里,我已经感激不尽了,不必再多为我操心,若有需要之处,我自然会再厚着脸皮寻你帮忙。”   余相听得笑起来,罢了不再多与他客套,点了点头应道:“那好,既然如此,就请张公子耐心等待数日了。”   “好。”陈子靳露出愉快笑容。   盟中似有要事,简单交谈之后余相又急着离开,陈子靳便领着筱满在城里随意找了一间干净客栈入住。筱满看起来好像很是开心,心底里其实并不愿意住在武林盟内,一路上想着此事便不自在,如今能尽可能少地与那些正道中人打交道,自然是相当满意的。   陈子靳看在眼里,下意识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那时更年轻,爱憎比现在还要更为分明,人生底线就是做一个好人,素来不屑与黑道之人有任何交集。后来做了警察,接触便在所难免起来,尤其是成为卧底之后,更是不得不学着去做一个坏人。   明明这伪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不知为何、如何,慢慢地,他竟对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产生了别样情愫。   一切都无比自然,感情水到渠成,宋豫就变成了他心中最为矛盾的个体。   陈子靳无奈笑,同这少女在客栈堂下用着晚饭,望着她欣然模样,话带嘲意地自我讽刺道:“其实有时候,爱憎太过分明,是一件很容易打脸的事情。”   “嗯?”筱满喝着米粥疑惑眨眼,带笑问道,“少堡主,‘打脸’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吃饭吧。”陈子靳倒一杯酒给自己,饭吃得不快,慢悠悠品一阵子。   确实没什么意思,毕竟这世间善恶有法,而情意却没有。   情意,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了……   陈子靳仰头饮尽杯中酒。   不知不觉,又是微醺。   原本说好要陪筱满逛逛这无忧城的夜景,陈子靳却在饭后无力招架地回了房去,不及更衣梳洗,倒头至床铺中,抱着一团被子便呼呼大睡。   筱满本可以独自前去游玩,然而想到这地方武林盟中人实在太多,与少堡主分离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终究还是打算了那念头,回到自己房中,想等陈子靳稍微睡上一会儿再唤人送沐浴热水来。   筱满离开前体贴为他熄了灯盏,一片黑暗,正令人好眠。   向来少梦的陈子靳,恍恍惚惚又入了奇异梦境。   这一回,梦中人仿佛在等他,自身后而来,主动拍他肩膀。陈子靳回头,又惊又吓之际竟有些哭笑不是的复杂心情,无可奈何地问道:“怎么又是你?你到底是人是鬼?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那人瞧来依旧虚弱,倒真给人一种“仅吊着一口气”的感觉,不知这问题该如何回答,叹气道:“我也不知,我到死算人算鬼……”   陈子靳莫名听出一份同情来。   他尚且还记得上回初次见到这个自称少堡主的人时,与之所发生的短短数句对话。虽短,却句句令他心中震撼,仿佛在亲自上演着一部科幻剧。   清醒之后的陈子靳虽将那一情景认定为自己幻想出的梦境一场,却难以控制地在闲暇之时凝神细思过——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假如,万一,这是真的,那么……他原不知道去了何方的少堡主,原来就和他共处同一身躯之内。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陈子靳索性直问。   少堡主同上次一般再度解释,回道:“我是在练功时走火入魔,险些死去,幸而你……”   “抱歉,等等,”陈子靳适时打断他的话语,渐渐地寻回些身为警察时应有的敏锐逻辑,追问道,“你说你是在练功时走火入魔的,但我出现在你的身体里时,你应当是在落梅堡花园的高亭之上睡觉,身旁还有筱满守着……而以我观察所见,筱满并不知道你会武功这件事,所以你在撒谎。”   “我并无半句谎言,”少堡主见他忽然这般怀疑,不禁苦笑摆首,继而解释道,“说来太过离奇,但实际上,我便是在那时练功的。”   陈子靳像是在听天方夜谭,神色半信半疑。   “筱满时时在我身边,我没有机会堂而皇之地习练武艺,白日里只能假借休息的名义,暗中修习内功心法,待到入了夜,才能躲在房中练剑……习练之法太过极端,如此日复一日,阴阳相冲,最终没能躲过走火入魔的结局……”   陈子靳想了好半晌,选择了相信他的话。   实在是所有事情都太像童话,早就没办法靠科学常识来分析判断了。他与其怀疑,然后费神费脑地去思索“为什么”,倒还不如一概接受,接着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故事。   更何况,老实说,以陈子靳现在的心境而言,哪怕是上帝出现在他眼前,他多半都会相信那是真的。   “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陈子靳点头回应道,“所以你想要如何?”   少堡主眼神明亮了几分,难掩期待道:“我有未了心愿,不知你能否相助……”   陈子靳想起来了,这人似乎上次也说过类似之话,只是当时的自己太过震惊,一时间并没有将他所言放在心上。   “说来听听。”   “阻止神驭,”少堡主情绪激烈了不少,分明很是虚弱,却骤然将声音放大放狠了数重,敛眸道,“阻止它……如果可以,毁灭它……”   陈子靳意外不已,他记得筱满说过,神驭该是有恩于落梅堡的,因而当下质疑道:“理由呢?我知道神驭不是什么名门正道,但它明明救了你们落梅堡。”   “救?”少堡主低笑,缓缓摇头,“我也曾以为是如此……但如果不是他们,我又怎么会失去我娘,落梅堡又怎么会变成如今的落梅堡……”   “什么意思?”陈子靳好奇心被深深激起,不住追问,“你是说这其中还有阴谋?难道当初害你们的不是西门家族?”   “是西门家族,但也是神驭,”少堡主回道,“这个江湖一片浑浊,早就没有全然干净之人了……如此下去,迟早引得浩劫,我只希望落梅堡能如从前那般生存着。”   “你说得很不清楚,我需要完整的证据。”陈子靳没有耐心聆听如此感慨,只想在第一时间获取全部线索,主动在话里引导道,“你梳理一下语言,把故事从头到尾陈述一遍,尽量不要有所疏漏。”   少堡主向他点了点头。   然而四处光芒却在顷刻间变得忽明忽暗,闪烁不定起来。   陈子靳心说不好,这断WiFi的即视感又来了,难道他又要醒了?   “快说!挑重要的说!”眼前身影变得模模糊糊,陈子靳大声急语道。   少堡主果真说出了重要之话,只是声音断断续续,有所遗漏……   飘忽之间,隐约只能听到一句“切勿轻用阴性功法”。   陈子靳头疼欲裂,在转醒之前,拼命记住这句话。   第九章   陈子靳大汗淋漓地自梦中醒来。   酒又醒了。   如果只是一次,还可将之称为偶然,但第二次发生如此不寻常的经历之后,陈子靳终于彻底相信,这根本不是梦境……一切都是真的,并且,他似已get到了触发这一离奇场景的必要条件。   ——醉酒。   曾在现代时,陈子靳鲜少喝得酩酊大醉,即便真的醉了,也一定会一觉睡到大天亮,绝不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更不会在梦醒后骤然清醒过来。   不知究竟是古代的酒太不一样,还是尽管外形一致,但实际上他的体质已不同于从前的缘由,总之陈子靳发现了,假如想要见到原身真主,最有效的办法应该就是喝酒。而且一定要使劲儿地喝,努力喝,恐怕醉得越深他才会醒来得越慢,才会有充足的时间,完成与原主之间的对话。   就目前来看,他与少堡主仅有的两次沟通,所获得的信息看似很重要,但线索实在是太少了,不足够支撑他做出任何行动。   而陈子靳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也是一个正直正义的人,别人出于各种顾虑也许会袖手旁观的事情,他却一定不会拒绝。更何况,提出请求的对象还是提供给他身体的人,就冲这奇妙的缘分,陈子靳就不能不管。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理由:他希望能改变落梅堡,把所有黑暗送入终结。   一世警察没有做完,起码还有一世再给他机会,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履行自己永远放不下的责任。   陈子靳自床上翻身坐起,揉按略微胀痛的额角,下定决心后开始细细回忆整个梦境,连同上一次的对话一道考虑,最后将心思定在了那神秘的最后一句交代上——切勿轻用阴性功法。   所谓阴性阳性他其实是懂的。陈子靳看过武侠小说,打过武侠游戏,多少能有所概念,但仅限于概念,并没有任何实际操作运用的经验。也就是说,他无法切实地区分体内暗藏的功力,哪些属阴,又是哪些属阳。   想要有所了解,大概他需要几本这个世界里一定存在的武功秘籍。   陈子靳想起了先前那一夜,余相引导出他体内轻功时所说的那句话,“试试依靠你的潜意识”,这句话比什么“丹田”“百穴”来得更有效,他根本什么都不懂,可说是在听了这句话后,便轻松地、完完全全凭借潜意识的意念引导而施展出了武功。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的身体很熟悉武功,并记得该如何将其施展出,所以只要他脑中想着,身体就会自然而然地给出响应。因此,只要能正确明辨这个世界里功法的阴与阳,他便能避免失误,不会走入阴性功法的误区。   至于为什么不能使用阴性功法,以及既然不能,少堡主又为何会习练,这就不是他现在能想明白的问题了,不如等到下一次再“相见”时,一一亲口问个明白。   房内没有掌灯,光线十分晦暗,陈子靳下床穿鞋,摸黑点燃灯盏。   房间明亮起来的霎那间,房门被推开,筱满端着汤碗迈入一只脚来,愣了一愣,才又将另一只脚迈进来,走近问道:“少堡主,您这么快就醒了?”   “多快?”陈子靳刻意问。   “约莫半个时辰。”   确实挺快,算下来就是说差不多一个小时。梦境里的时间本就流逝得快,也难怪他总是难以和少堡主多说上几句话。   陈子靳不禁自言自语:“微醺只能撑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才说了这么几句话……想问清楚真相还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比较好……可能下次要喝到当场断片才行……”   “少堡主?”筱满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将手中汤碗递近,道,“您看起来还没怎么清明的样子,奴婢给您煮了醒酒汤,您喝些吧。”   “好,”陈子靳从思绪中跳出来,伸手接过汤碗喝了几口,喉口舒服了,心中却无奈叹气,交代道,“筱满,下回我醉酒,就别给我煮醒酒汤了。”   “啊?为什么?”   “没什么,你就帮我关好门,让我好好睡觉就行。”   “哦,好……奴婢知道了。”筱满不解地接回空碗。   陈子靳点点头,在桌旁坐下,拈起糕饼来吃,想起那会儿的心思,顺口又问:“筱满,你说……潜意识为什么能那么神奇?你平时使用武功的时候,是一招一式地来呢,还是靠潜意识随心所欲呢?”   筱满没听懂他的话,放下空碗也坐下身来,疑惑着回答道:“武功自然是一招一式地来,才能见招拆招,及时反应,但……也可说是随心所欲的吧?不过少堡主,您口中的‘潜意识’是什么意思,奴婢不懂。”   陈子靳咬着糕饼愣住,犹如五雷轰顶。   “你……确定……你……听不懂……‘潜意识’?”   筱满无辜摇头。   陈子靳真是想绑个手榴弹原地爆炸,顺带夷平无忧城,带着余相一起狗带……   筱满是对的,“潜意识”这种现代心理学词汇,怎么可能是古人会用的!   而他当时竟忽略了,一点儿也没看穿余相这个死骗子,这真是一个跨越时代的弥天大谎,陈子靳想,这一定是他两世以来所承受的最大谎言,没有之一!   “余相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不是……他该是现代人……和我一样的……会用这个词语……”陈子靳喃喃自语,“太不可思议了……可他有什么理由骗我……”   “少堡主?”筱满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   陈子靳无动于衷,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智商,忽而抬眼,目光笃定,将身边少女吓得一抽手。   “首先,他一定认识我,否则作为一个正常的穿越过来的人,不可能听我提到汽水火锅却毫无反应!”陈子靳激动地抓住筱满手腕,兴奋问道,“对不对?”   筱满傻乎乎地茫然点头。   “其次,明明是认识我的人,却假装不认识我,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陈子靳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这TM说明他在耍我……”   “少……少堡主?”   “萍水相逢,却万事体贴周到……带我来无忧城,明明是帮了大忙,却还一副歉疚的样子想要帮我付宾馆……不,客栈房钱……一个打坏了酒楼阳台都不赔的人,为什么这么善良热心?”   除非,这个人从不对他有戒心,而他从始至终都被这个人放在极为特别的位置。   “余相……余相……余……予……象……”陈子靳惊呆了,要不是装备不对,很有种想要拔枪的冲动,“宋豫……”   筱满看着眼前人不断惊变的神色,听不清那些只言片语中的逻辑,只听着最后“宋豫”二字不觉蹙紧细眉,不知为何少堡主的心思又和这个武林盟主扯上了牵连。   想问,却蓦地又听陈子靳爆了声粗口:“妈的禽兽……”   筱满:“……”   陈子靳带着一脸诡异笑容拍案而起,阴仄仄道:“筱满,早点去睡美容觉,本警察叔叔要去一趟武林盟。”   筱满呆若木鸡地张口望他,直到他潇洒起身,卷着一股不明显的火气离开了客栈。她慢慢回神,总算意识到,陈子靳不管为何又说起了胡话,但他显然是要前往武林盟的,于落梅堡中人而言,那难道不是个危险的地方么!   筱满满心不安,当即追出门去。只是这少女怎会猜到陈子靳能使轻功,一时难寻他的方向,茫然迷失在街头……   这边的陈子靳怒气正盛,情绪更是因着半分不曾消散的震惊而略显迫切,哪还记得余相劝说他不要轻易暴露武力之话,极其高调地踩着房檐便穿过了几条街。   白日天色未暗之时,他在这城里转悠,约莫弄清了几处重要地方的坐标,这会儿目的明确,很快便飞身落在主盟地界。   盟城算是无忧的城中城,也可看作是一个占地相当宽广的大型府邸,十数支分阁尽坐落在盟城内部,合并为一体。   整个武林盟显得井然有序,戒备森严,陈子靳向着守城侠士走近,周遭气氛让他产生了一点回到军校的感觉。   “阁下何人?”守城人向前行走两步,阻断他的去路,抱拳发问。   陈子靳停下步伐,学着他二人模样客气礼道:“在下张锐,前来武林盟寻找一位友人,不知两位可否通传一声?”   “敢问阁下友人名讳?”   “余相。”陈子靳面不改色,试探回道,余光留在那两人面容之上,果不其然瞧得一丝茫然,心中顿时更为肯定,看来“余相”二字,一定是那个人的假名字了。   “不曾听说过,”守城人回道,“阁下确定没有错报名姓?”   “当然确定,”陈子靳故意露出万分疑惑不解的表情,苦恼询问道,“确实是这名字,可否请两位帮忙打听打听?”   两人闻言互看一眼,商讨几句随即向他点了点头。   “也好,”其中一人道,“既然阁下如此确定,我便通传一声,询问是否有此人,请稍待片刻。”   “多谢。”陈子靳抱拳,话落一刻,那人已转身轻功,迅速地向着城里去了。   多么热情。   陈子靳心中喟叹。看看,这才是正道人士该有的行事作风,比起余相,那个极有可能骨子里装着黑道头头精髓的所谓武林盟主,这才是正确的画风。   此刻的陈子靳几乎已肯定了宋豫身份,好整以暇地等在城外,保持着一副毫不知情的单纯模样,等着看这位腹黑影帝,还准备怎么表演一场。   第十章   过不多时,那位前去通传的守城人便回来了,言语间依旧客气,但明显少了几分防备与警惕,连称呼都改了口,带笑礼道:“这位小兄弟请随我来。”   陈子靳回应着一脸热切假笑。   盟城之门大开,陈子靳从容大方地跟进去时,心底没忘了自己在这个世界里身为落梅堡少堡主的身份,稍微少了些理直气壮的感觉。想当初卧底在黑帮时都没有过半点心虚,果然还是骨里无愧天地的原因,如今身不由己,真是令他急不可耐,想要迅速扭转落梅堡的命运。   想着不觉敛眉,陈子靳忽然忆起了少堡主在不知算不算梦境的地方与他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不是神驭,落梅堡怎么会变成如今的落梅堡。   这句话和数日前筱满哭诉剖白时所言如出一辙,那时她说,当年的落梅堡还不是这样的落梅堡。   起初是没有概念,且浑浑噩噩,但此刻容他静思时,陈子靳恍然有所察觉,大抵对前因后果有了一个模糊的构想。   这一构想目前还仅仅是一个空架,若把这一空架比作一场案件,那么最初的反派嫌犯一定是身为黑道的落梅堡无疑。然而就在筱满与少堡主提供了相应证词之后,案情出现了逆转,落梅堡极有可能会转身坐到受害者的位置上,且与此同时,个中情节似乎也丰富了起来。   从头梳理一遍,大概可以归纳为如此剧情:曾经知法守法的清白组织落梅堡只是一个没事卖卖刀剑的兵器生产厂,在一场别有目的的交易中落入西门家族的骗局里,使得落梅堡堡主差点家破人亡。千钧一发之际,神秘组织神驭救堡主于危难之中,局势瞬间逆转,西门一族惨遭屠戮,落梅堡从此被冠上黑名。   陈子靳微垂首,跟着引路的守城人向前行去,越发入神地思索起来。   这一整件事情,放诸现代也许还能评价说落梅堡的“反杀”行为是危急时的自我防御,但也一定是自卫过度;另一方面,西门家死有余辜,但并不应该由神驭来作此裁决。   说来说去,在这恩怨之中,最为奇怪、最为突兀的存在便是骤然杀出的神驭。这个莫名出现的组织少了行事的动机,同样少了目的,那么想要明晰事之前因后果,就必须先要弄懂这两点……   不知不觉行到一处庭院,陈子靳适时拉回神思,在守城人转身时向他微笑一礼。   守城人道:“小兄弟,你要寻之人就在这间屋里了。”   “多谢大哥。”陈子靳不动声色,言语中礼尚往来,心下却禁不住在第二次听到这称呼时腹诽,想自己一二十八九岁、年近而立的魅力男子,居然被称呼为“小兄弟”。   别闹好吗,不管从哪种意义上来说,他这位兄弟都不小。   不过想想也就算了,也许是守城人看着太显老,啊,天生丽质这种事情,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   守城人拱手离开,陈子靳笑容略有些僵硬了,揉一揉脸,重新笑一次,转身几步向着微透灯火的房屋去了。   陈子靳轻叩几声房门,心里点着一串鞭炮,随时能把人炸死,嘴里却无比淡定,客客气气地喊一声“余公子”。   有人自房内行来,未近时还有熟悉声音传出道:“张公子,快请进吧。”余相打开房门,眸底笑意温软,又问道:“张公子怎么夜里寻来,可是有何要事?”   “遇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事情,”陈子靳随着他作请的姿态迈过门槛,带着些焦虑问道,“余公子,我今夜试着催动武功,却怎么也使不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余相丝毫没有怀疑他所说之话,当即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且隐隐还夹带着一丝担忧,想了想问道,“你是如何做的?”   陈子靳胡乱答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就按你上回说的,仅仅依靠自己的潜意识。”   “那不应该……”余相摇头,闻言仔细思考起来,不觉低声自语,“明明靠潜意识就够了,这就是最有效的办法……”   “余公子说什么?”陈子靳问。   “没什么,”余相安抚似的弯了弯眼角,拍拍他肩膀,向着墙边书柜行去,嘴里说道,“试试别的办法,我寻一本最为浅显的秘籍给你瞧瞧,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感觉。”   陈子靳克制不住心动,肩头微热——这是宋豫曾经最习惯的动作,不矫情,不温柔,却满含信赖与慰藉,不止是对于恋人,亦是对于兄弟。   陈子靳演不下去了,望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福祸与共的恋人,对那背影露出无奈笑容,喊道:“宋豫。”   那人手中动作顿住,骨节分明的手指方巧抽出一本薄薄秘籍,停在半途。   “行了,真当你是影帝呢?”陈子靳忍俊不禁。   宋豫转过身来。   烛火闪烁,光线太昏暗,让习惯了现代明亮灯光的陈子靳相当不适应,难以看清对方表情。   骤然寻到这人,说破身份,且早就没了火气,而是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玩笑态度,陈子靳很难形容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笑叹一口气,向他走过去。   “我说你……”   仅余两步之遥,宋豫忽然上前紧紧将他拥抱到怀里。   “……”陈子靳失语,挂在脸上的笑容不知安放何处,少顷,手掌抚到这人背上缓缓拍着,玩笑道,“做戏做全套,你都演得这么真了,怎么就避不开一个现代的心理学词汇呢?”   宋豫不答,将他越抱越紧,这滋味格外熟悉,极像是当初那场大火时的情景,这个本就身高体格皆略胜他一筹的男人,几乎要揉碎了他的骨头,想在熊熊火焰中将他藏进自己的血肉中去。   半晌后,这人声音低哑地喊了一声“阿锐”,时隔已久,却仿佛依旧惶惶不安地问道:“你疼不疼?”   陈子靳所有的情绪被这一问打得支零破碎。   原本想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吐露,不如谈笑面对,却终究被生拉硬扯地拽回记忆里。   宋豫的这个问题很模糊简短,倍显突兀,然而陈子靳却听懂了,知道他问的是大火吞噬生命的那一刻。   “不疼,”陈子靳开口回答,声音像被传染了似的,同样变得沙哑不清,道,“一点儿也不疼,你呢……”   “我心脏疼得快要不能跳了,我后悔引起那场火……我不知道你会那样冲进来……”宋豫将他紧紧抱着,陈子靳被勒得发痛,一声不吭地忍耐住,听他述说下去,“我醒来之后到处找你,全世界都没有你……阿锐,我每天都在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再来一次,我宁愿舍弃整个青帮,哪怕害死了青帮所有人,我也不能再亲手将你送入死亡……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唯独不应该害了你……”   陈子靳忽然一阵心悸,当是体会到了宋豫话里的疼痛。这感觉兴许不比火烧好过半分,像是被缠满荆条的手掌一把攥紧了心脏,鲜血疯狂地往下流淌。   比起宋豫,陈子靳竟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坏人,残忍无情到了极点。   他曾说宋豫满身缠着命案,是个草菅人命的黑道头头,走私军火,贩卖毒品,无所不为。他不是什么伟大的人,不过是心中充斥着无数正义,不论如何都想要把这样的人送进监狱中。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因为爱他而不惧死亡,能为了护住整个青帮而牺牲自己。   此时此刻更甚一步,宋豫话里痛苦地告诉他,自己可以不顾整个青帮的死活,只要他能活下去。   陈子靳不禁扪心自问,若换作他,他做得到吗?   什么天下正义,法律法规,可有一样位于宋豫之下的?   如果有一样比不上宋豫重要,他还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拿冰凉的枪口对准自己的恋人吗?   “宋豫……”陈子靳也终于起了后怕之情,用力地回抱住身前这人。   ——假如宋豫没有穿越过来,假如他就此死去。   陈子靳承受不了。   脑中的念头太杂乱了,他说不好若是再来一次,他会如何作为,会否再将宋豫逼入绝路,但唯有一点一定可以肯定,那便是如果现在的这个世界里没有宋豫,他一定不会贪恋这二次生命的。   他根本不配独自拥有这重活一次的机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宋豫声音显得更为无力了些,大概是终于冷静一点,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不已,说道,“落梅堡的少堡主不是你,明明长得一样,却不是你……我还寻找了无数个名叫‘张锐’的人,没有一个是你……整整半年……阿锐,我连死都不敢,在这个世界里等了你半年。”   陈子靳意识到这人话中的问题,原来他们两人虽在前一世一同死去,却根本不是在同一时间里穿越过来。想不明白为何会出现这一时间差,但眼下他并不急于思考这一问题,而是满心欣慰,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大的石头。   “我找到你了,”陈子靳笑着安慰他,“虽然不知道宋影帝为什么要假装不认识我,但是……宋豫,你等了那么久,这次换我找你,我找到你了。”   宋豫的身体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逐渐松懈了下来。   揽在身后的胳膊收敛了不少力气,陈子靳玩笑想,不知道背上有没有被这位武功极好的武林盟主勒出青紫色淤痕来,下一秒便被擒住下巴深深地吻住。   依旧是熟悉到令他无法忘却的感觉,所有思念裹挟其中,陈子靳缓缓闭上双眼,完全抛开其他所有的问题,无所顾忌地沉溺进去。   第十一章   宋豫吻着陈子靳慢慢转身,随即侵上前一步将他的身体抵上靠墙的书柜。柜架突然受此冲击,被撞得沉闷一晃,几本原就竖立得不太稳当的书籍闷声倒下。   陈子靳总是无力抗拒这人充满力量的亲吻,热情铺天盖地而来,如洪流般根本抵挡不住。宋豫的唇舌太有技巧,令他头皮发麻,诸事都不想思考,只剩下满脑的“及时行乐”。   喉间的难耐低吟几乎就要倾泻出来了,然而事不遂人愿,气氛却在最热烈的时候戛然而止,被院外忽然传来的惊扰声打断。   唇齿重获自由的陈子靳深深喘气,胸膛起伏不定地低语问道:“外面怎么了……”   宋豫敛眸,探指抹去他唇角莹莹水渍,一挥掌“哐”得一声打开了房门。   “……”陈子靳目瞪狗呆。   简直了,武林高手宋老大真赞,要是当初他在现代有这身手,警察叔叔一定早就束手就擒了。   “去看看。”宋豫回道,抵了抵他的额头,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陈子靳摸一摸发烫的脸,跟着这人往门外走去。   院外吵嚷声不断,且愈行愈近,伴随着姑娘愤怒的呵斥,隐约听着便是相当耳熟的感觉。   “放手!”少女的声音万分不悦。   陈子靳蹙眉,略略惊讶地望向宋豫,这人回望一眼,眼神肯定了他的猜测——外头这姑娘,看来还真是筱满。   “放开她。”宋豫向院外走去,在看见众人之后出声喝止道。   那几人俱是五大三粗的江湖侠客,不由分说地擒着一名女子,纵然其身份再过古怪,也实在显得以强欺弱了些,因而宋豫令下之后,几人便不再多加为难,放她自由,各自往两侧退开半步。   筱满瞪眼狠狠地看了看他们,抱着自己被钳制得酸痛的胳膊急忙向着陈子靳跑近,嘴里担忧地喊道:“少……少爷!您没事吧?”   “我没事,”这姑娘直直跑来,大概真是被吓着了,除却担心之外,下意识也想寻求护壁,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陈子靳看了出来,伸出手臂扶住她,顺手将她往身后护去,回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奴婢放心不下……”筱满委委屈屈地小声作答,本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院中那几位大汉向几步开外之人齐声问候起来。   “宋盟主!”   宋豫点点头回道:“辛苦几位兄弟夜间巡逻,误会一场,这位姑娘是自己人。”   “宋盟主如此说了,我等自然放心,”那几人向他抱拳,其中为首一人又微侧身对筱满致歉道,“既然是误会,我等惊吓了姑娘,自当道歉,还请姑娘见谅。”   筱满抿唇不语,算是默默接受他的歉意,毕竟自己的身份的确不太见得光,且潜入盟城的方式同样不够正大光明,追究下去,于己无益,因此不如作罢。   风波化了,一行人离开了盟主庭院,陈子靳松了口气,因关心之情想要仔细看看筱满是否有恙,怎知刚转过身去,筱满便忽然越过他挺身挡在前方,反倒将他护到了身后去。   方才受人压制的少女相当不知死活,抽出匕首目光不善地瞪向原先隐瞒身份的那人,语气凶狠地问道:“你竟是武林盟主?说!为何要撒谎,刻意接近我家少爷!”   宋豫望着被月光打得寒冽的刀刃,心情微妙地动了动眉尖。   陈子靳失语,轻轻扯了扯筱满袖摆,暗自无奈,想自己自认是个暴脾气,没想到这姑娘比他还要容易炸毛。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能做半世主仆还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筱满,都是自己人,”陈子靳劝她冷静下来,“把武器放下。”   筱满见少堡主竟替这骗子说话,虽万分不解且愤愤难平,却终归还是听从他的吩咐,生气地收回了匕首。   “谁跟他是自己人!”筱满气恼侧身,丢下一句嫌弃话。   陈子靳好不敢回答:我跟他真是自己人。   宋豫轻笑一声,摆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样子,明知此时应当平心静气地交谈,偏要故意恶劣至极地回呛道:“也是,我堂堂武林盟盟主,怎能跟落梅堡的人是自己人呢,阿锐你说是不是?”   是尼玛啊!   陈子靳真是要气得笑死,问他:“你说谁呢?你个青帮头头你说谁呢?”   宋豫戏骨作祟,清高地笑。   筱满不知这两人话里深意,自是听得又急又怒,没想到自己还是思虑得不够谨慎,怎料到这个宋豫连她与少堡主的身份都已得知了,当下产生了一股视死如归的拼命劲儿,“铿”一声轻响,锋利匕首二次出鞘。   “放下武器!”陈子靳真是拿她没招了,不及多想便已出手,力道把控得宜,迅速钳住少女的手腕,顺时针挽了一招便将那匕首夺到自己手中。   这一下实在突然,倒是真的应了宋豫教他的那句话,凭潜意识出手就好。   陈子靳莫名使出了功夫,垂眸看着手里的匕首,来不及自我感叹,已被筱满震惊茫然的眼神盯得无处遁形。   “少堡主……”筱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腕上似还残留着方才感受到的沉稳内力,盯着眼前自幼相伴之人,倏忽之间变得陌生不识,情绪复杂地喃道,“为什么会……”   陈子靳不知该如何回答,总觉得如何解释都解释不清楚。   能怎么说,说这武功不是他的?但他分明使出来了;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武功,鬼才信啊!   想了想,只好无奈道:“筱满,我说过了,我真的不是你的少堡主……”   “你是!”筱满忽然生气吼道,原本清亮的嗓音竟有些破音,半晌,才终于冷静下来,凝起了不明显的哭腔,“您说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要再说这样的胡话……少堡主,奴婢求您了……”   陈子靳心情变得格外沉重。   之前只是大约明白筱满的自欺欺人,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忽然明白,其实这是人的自我救赎意识。   已经不能称之为自我麻痹了,筱满曾说过,她这一条命是属于少堡主的,那么如果少堡主不在了,筱满该如何自处。陈子靳自认是个逻辑条理清晰且客观的优秀警员,可他之前居然都没有想破这一点——他一而再地想要告诉筱满自己的真实身份,自以为是地想要她接受真相,其实是在变相地逼她入绝路。   然而事实也许,在他第一次陈述的时候,筱满就已经相信了……   月下庭院恢复宁静,只是耳中似还有着少女声嘶的那一句回响。   陈子靳心绪沉下来,回望着筱满充满祈求的眼神,向她点了点头,说道:“我不乱说了,我承认,我是你的少堡主。筱满,对不起,以前有好多事情瞒着你,好多事情骗你,从现在开始我慢慢告诉你,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筱满紧张地吊着心,听完他所说之话后迅速松了口气,慢慢地露出笑容来,急忙颔首道:“少堡主隐瞒何事都没关系,只要是您期望的事情,奴婢都会尽力达成。”   陈子靳心下动容,决定从现在开始正式做好少堡主这一身份。   原来这就是人情,不过短短数日便令他无法拒绝,少堡主未了心愿本来只是他不愿袖手旁观的他人之事,不知怎的,此刻竟当真成了责无旁贷的一己之事。   陈子靳揉揉筱满的脑袋,语气安抚却不容否决道:“首先第一点,你要把宋豫当成自己人。”   筱满蓦地抬头,睁大眼望着他。陈子靳目光笃定,似与她无声较量,片刻后,她妥协接受,很有些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陈子靳弯唇,将匕首交还给她,看她强压着怒气将匕首收回袖里。   身后宋豫模棱两可地笑了几下,陈子靳回头好笑看他,问道:“不知道宋盟主这会儿愿不愿意改变主意,纡尊降贵,把我落梅堡的人当成自己人?”   “陈警官都这么说了,我当然必须配合,”宋豫笑答,“每一位失足人士都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对不对?”   “……”   陈子靳觉得宋豫真是不得了了。   “对,”他咬牙笑道,“毕竟邪不胜正。”   宋豫忍不住垂下首去低声闷笑。   筱满不悦轻哼了一声,勉强接受现状,努力让情绪平静几重,望向宋豫道:“我不知为何要与你友好相处,但这若是少堡主所愿,我自不会违背,只要你记住一点,你要是敢伤害我的少堡主,落梅堡绝不会放过你!”   “还挺忠心,”宋豫像是真有半分认可她的言语,带笑回道,“放心吧小姑娘,这世上敢伤害你少堡主的人,我也绝不会放过。”   陈子靳老脸一红。   筱满蹙眉,从这话语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思,欲要出口追问,忽见这看着一点儿也不面善之人靠近,从她眼皮子底下揽走了陈子靳,垂首就是一吻。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把小姑娘彻底惊得呆愣在原地,陈子靳长长一口苦闷气还没叹完,已被宋豫笑吟吟带回房里。   房门阖上,里头人客客气气地向外面道别:“天色已晚,筱满姑娘早些回去休息。”   门外了无动静,也不知这姑娘何时能回过神来。   第十二章   “筱满她……”   陈子靳被堵住了唇舌,未尽的台词吞回肚里。   又是那种强硬到不容拒绝的亲吻,纵然是自认身手矫捷的陈子靳,也从来都没能反抗过这股力量。陈子靳被吻得头皮发麻,宋豫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另一手扣在腰后,钳制着,带着他步步向房里挪。   闭上双眼阻隔了古色古香的陈设,大脑缺氧,一时间令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仿佛分不清空间与时间。   陈子靳朦朦胧胧间似回到了许久以前,与宋豫初次越过兄弟界线的那次。   那天晚上是在一家夜店里,青帮中十数位兄弟聚在同一间包房中喝酒,空气里满是刺鼻烟酒气,陈子靳在兴致缺缺的表象之下怀着高度戒备,不动声色地观察每一人的一举一动。   目光扫过宋豫时,这人狭长双眼闪着惯有的清寒光芒,正动也不动地将他望着。   宋豫天生像个坏人,不管是骨子里的狠劲,还是外型上的气质,都会给人一种嗜血冷漠的感觉,陌生之人初见他时,难免不由胆寒。   但陈子靳已经习惯了。   陈子靳习惯了有着这样冷冽目光的宋豫,甚至其实,他已经能从那样的神情里察觉到不亦显露的温柔。他对这这人笑起来,在吵吵嚷嚷的环境里靠近一些,用肩膀碰碰他,问道:“看着我做什么?”   “看你很无聊的样子。”宋豫回道。   陈子靳点点头:“是有点。”他将身体向后靠住沙发,把胳膊伸到头顶抻个懒腰,无奈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场合,看起来热闹,实际上无聊得很,没什么可以做的事啊。”   “我陪你消遣?”宋豫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上扬尾音,似是询问之意。   陈子靳来了兴趣,好奇又隐隐期待地看着他。   探高的手臂还没收回来,宋豫弯唇,将手中燃了不久的香烟扔到桌上,倾泻在桌面的酒水瞬间将红色烟头浸灭,这人看也不看地侧身,向着呆愣的陈子靳靠近,忽然用手掌紧扣住那两只高扶在发顶的手腕。   陈子靳惊讶张唇,紧接着,侵略性的吻便落下来了。   包间里静了一瞬,随即比刚才还要更加吵闹,一群人兴奋起哄,赞他们老大真是好魄力。   陈子靳被吻得不知七荤八素,莫名其妙就和宋豫好上了,脑子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理智兢兢业业地寻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卧底……总是身不由己的。   直到后来变成了心不由己。   陈子靳向后倒在了柔软床铺上。   睁开双眼,寸许之外的那人剑眉星目,仅是五官便透露出正气凌然之姿。   陈子靳失笑,手掌横到唇上,挡住了宋豫倾近的又一吻,罢了探手往他额角与腮边抠挠轻扯,一边说道:“够了啊,快把你这以假乱真的面具扯了,我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习惯,”宋豫无奈抓下他的手,沉闷笑道,“我现在就长这样,谁跟你说是假脸了?”   陈子靳听得呆滞,惊讶睁大眼睛,不置信一般,侧过这人的脸庞,又仔仔细细地检查确认一番。   “真人皮,如假包换。”   “不是吧?”陈子靳满面诧异,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穿魂穿名不穿脸的奇特事件,想了想,觉得电视剧里也不是没演过这种,理论上讲,是可以实现的……不,现在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早都已经脱离理论了。   都怪他以前太迷信科学。   宋豫轻拍他的脸,挺认真地问:“我以前好看还是现在好看?”   “现在更好看,”陈子靳根本不犹豫,诚实客观地作答后才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问题,随即补充道,“但是宋豫,你以前的样子更适合你。”   “为什么?”   “你跟这种正气的画风很不搭,”陈子靳笑着解释道,“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穿成了武林盟主,这转变我大概得慢慢消化一下。”   “你呢?”宋豫撑肘自上俯视着他,低声道,“阿锐,我已经适应了半年,养就了多年的性情确实难改,但我已经清楚认知且习惯了我该做的事情。而你初来乍到,已经记得你的身份了吗?”   陈子靳听得霎时茫然,寻不着回答之语,又听这人问道:“你现在是警察,还是落梅堡的少堡主?”   问得相当直接。   陈子靳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不长,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都是要找到宋豫,此刻倒是第一次面临这个问题。说起来他已经算是接受了少堡主的身份,但警察的身份,他似乎依旧没有丢掉,然而此处本不是原本的风俗,更不是原本的社会,有些东西并不可能继续存在。   宋豫垂首蹭他鼻尖,听不出明确情绪,缓缓讲道:“阿锐,没有人是生来的恶人。”   陈子靳不想思考了,按着他的后颈与他交换炽热湿吻。   说什么呢,反正青帮头头有一副好口才,简直还能兼职律师,如今情况这么复杂,何必要去思考那么头疼的事情。   “宋豫,抱我。”潮湿温暖的气息喷洒在对方耳廊里,陈子靳如同当初在夜店中那晚一样,并不打算继续为自己的享乐寻找清楚明晰的理由。   宋豫喉间溢出低沉的呻吟,含住身下人的喉结,一边剥开他的衣裳,一边顺着紧实的肌肉舔吻至胸前,带着方巧能将之噬痛的力度咬上挺立乳首。   早已兴奋起来的阳物被隔着亵裤揉搓顶端,陈子靳微张口喘息着,一边断断续续问道:“为什么会早到半年……难过吗……”   “难过,”宋豫在他胸前用力吸了两口,离唇道,“我知道最坏的可能就是你永远不会出现了,但一直不敢认真去想这个可能性,所以只好等你。”   陈子靳不是真的想问,却是下意识地便忍不住,回过神来时,他已在久违快感中说出了那样的话,并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宋豫弯眸笑,眼角微挑的模样倒难得与曾经邪气的神态有所相似,果然骨里精髓是无法改变的,他玩笑回道:“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每天都在盼着落梅堡的少堡主出点意外,比如喝水呛死,吃东西噎死,睡觉睡死。”   陈子靳心虚一抖,生怕自己身体里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那位能听见这话,毕竟少堡主本人好像真能解释成是睡觉睡死的……   宋豫手掌探到他亵裤里去,摸着挺翘分身把玩起来,来回抚弄,语调悠长地讲述道:“我刚醒来的时候,这位武林盟主已经在床上躺了小半月了,身上有很重的伤。我猜他是最终没挺过去,才把这具身体留给了我。”   舒适快意一阵阵地涌向头皮,陈子靳挡不住舒服的低叫声,听着耳里话迷糊想着,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这个世界里的武林盟主阳寿终了,宋豫才得到了重生的机会,而他之所以晚了整整半年,便是因为原本的少堡主本人身体无恙,是直到前些日子才突生意外,走火入魔,导致命悬一线的。   至于为何会是命悬一线而不是就此一命呜呼,陈子靳真是解释不了。   “少堡主是走火入魔……他偷学武功……”   宋豫扯下陈子靳的亵裤,掰开他的双腿,下身紧贴上去。   陈子靳话一顿,不想继续说了,只觉得两个人都有毛病,这么历史性的一刻,为什么要规规矩矩地交换线索,陈列证据呢。   宋豫食指指腹从他微微冒着湿液的竖立顶端抚过,一下一下,沾着这上头的东西去扩张后穴。陈子靳咬牙忍耐,觉得没有润滑剂真是折磨,再这么下去,估计就靠这人食指他就要泻出来了。   很是忍了一阵,宋豫总算推着自己的分身挺进深处来。   陈子靳舔舔干燥嘴唇,漫着情欲水汽的双眼半开半合地看着他,抬手抹去他额角薄汗,嘴贱道:“你知不知道……看着你这张脸……这感觉就像是背着你在外面约炮一样……”   宋豫抿唇,狠狠向着某处撞了一下,撞得他仰头吟叫。这人俯下身来贴紧他的胸膛,手臂箍着他的腰,下身小幅度抽送,频率却不容他喘息一般越发快起来。   陈子靳哪还有余力贫嘴,双手在锦被上乱抓了一阵,攥实后几乎将拳头捏得青筋凸起,却依旧消减不了半分疯狂的快感。   “阿锐,放松。”宋豫轻咬他嘴角,探手在他大腿内侧挠抚,身下人立刻在轻颤中松懈下了周身肌肉,不禁笑道,“你所有的敏感点,都和以前一样。”   火热分身在紧致穴中进出不休,陈子靳没再说话,只张口不住地呻吟着,腹中藏着一团随时将欲喷洒的火种。   陈子靳终于寻到了一分实在感——重生的实在感,以及寻找到宋豫的实在感。   令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状况,以及着实不够习惯的这人容貌,种种一切,败在了宋豫一句“和以前一样”的话语里。   “不一样……”陈子靳迷乱摇头,扭着腰往这人身下主动撞去,口中想说之话没有说完。   ——万事都是新的,都可重新来过。   没有青帮,只有宋盟主,这真是太好了。   陈子靳将双腿缠绕到宋豫健硕腰身上,宋豫闷哼了半声,略微调整姿势,捏着他的臀瓣用力抽送。   交合处慢慢溢出浊白液体,伴随着清晰可闻的撞击声,这人低笑回应:“也对……是不一样了,唯有一点不变……”   陈子靳在高潮的边缘蹭动挣扎,宋豫俯下身来,在他到达的时刻吐出后半句温软话来。   “你依然是我的恋人。”   第十三章   陈子靳所感受到的高潮激烈到难以言喻。   这具身体很像他从前所拥有的,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但他总觉得哪里又有着微妙的不同之处。简单来说便是,这身体相当青涩,整个儿像是一颗从未经采摘的稚嫩果实,偏偏却搭配着骨子里翻越过千山万水的老司机之魂,实在太违和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陈子靳以前并不放浪,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和宋豫在一起,年龄已经不算小,但却是他有生以来的初恋。在那之前,用矫情的说法来讲就是,陈子靳的经历贫瘠得如同一张白纸。   宋豫之前不知道,在夜店忽然地吻他之后才稍显惊讶地问过一句:“你连接吻都不会?”   陈子靳当时那个脸红的,有种男性魅力受到了侮辱的暴击感,从此跟着黄暴的宋老大学尽各种姿势,彻底脱胎换骨——从内到外,唯独一点儿也没变的大概就只剩下那颗遵纪守法爱国爱民的中华心了。   陈子靳望着帐顶喘气,空气里还飘散着情事后的咸腥气味,缓了缓,带着满脑子疑惑道:“宋豫……我好像……有点不对劲……”   宋豫从他身上撑起来,又低头在下颌轻咬,问道:“怎么不对劲?”   “身体有点受不了……”陈子靳想一想,形容道,“有点跟不上我的节奏。”   宋豫“嗤”得一声笑,难以克制一般,笑得把头埋回他颈窝里。   “你几几拍的节奏?”这人笑够了,总算舍得翻身下来,陈子靳的身体少了重负,微微蹭动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偏头有点蒙地盯着他,听他弯眸又问道,“阿锐,你以为你现在多少岁了?”   陈子靳茫然作答:“二十八,快二十九了。”   宋豫摇头:“你十七。”   “……”陈子靳狠狠地懵逼了一阵,反应过来后揪过头顶的枕头就往这人脸上砸,一边砸还一边怒道,“MD你还敢猥亵未成年了!”   宋豫抓着他手腕按到脸旁,面上犹自笑得愉悦,等他不闹腾了,才稍微松懈下掌中力度,指腹贴在那细滑肌肤上缓慢抚摸着说:“你不是观察力挺敏锐的一个人吗,怎么来这儿半月都没发现自己年轻了十岁?”   “我要不是一门心思想找你,能没发现?”陈子靳找了个借口,反驳得有点心虚。   实际上就在宋豫说出这一点之后,他便在一瞬间回想起了一些奇怪细节。比如盟城的守城人干嘛称呼他为“小兄弟”,又比如筱满这么年轻个小丫头,曾经好像说过她与少堡主年岁无差的话……   但是为了面子,陈子靳是断然不想承认自己的不用心的。   “那你呢?”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到宋豫身上去。   宋豫没直接回答,笑着反问:“你看我像多少岁?”   陈子靳毫不犹豫地犯贱:“七八十吧。”   话落后臀便被狠狠拍了一巴掌,扯动到股间红肿的地方,疼得他一咧嘴。宋豫拍上去的手掌没有离开,贴着软肉安慰揉抚,回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没去衙门查过卷宗,又不能拉着别人问我多少岁了,你的年龄我之所以能确定,是偶然潜入落梅堡中时听里头的小姑娘议论过。”   “哈哈哈,”陈子靳忍俊不禁,想着这人要真一脸认真地去问别人自己的年龄,还顶着这么一张正经脸,多半会被当成智障,欢快地给他出主意道,“诶,你去书铺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写你事迹的书啊,说不定有记录你的出生年月,又或者去听说书的讲讲也行啊。”   “不愧是警察叔叔,脑筋动得挺快。”宋豫表扬他。   陈子靳骄傲了:“那是,机智的陈叔叔。”   这人却又摇了摇头,不甚在意道:“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多少岁都足够。”   陈子靳笑意哽住,脑中又闪过那片大火,特别不想深思下去,努力屏蔽掉当初种种,重新续上了笑容。   这一霎的心理过得太快,宋豫不曾发觉,只带着些猜测又说道:“而且我大概有点意识,估计这身体现在就是个三十左右,跟以前也差不多。”   “老牛吃嫩草,”陈子靳总结,“便宜你了。”   宋豫弯唇颔首:“那就算是便宜我了吧。”   他曾经邪气,也爱这么笑,微微上挑的唇角配上狭长凤眸总透露着危险气息,如今习惯未改,面容却变了,硬生生添出一大把温柔,看得陈子靳不禁失神。   “宋豫,”陈子靳侧身面向他,手臂揽到他腰后去,这人配合着贴近一些,等待下文,听他问,“命运如此,那就认真活这一回,你觉得好不好?”   命运如此。   过往种种其实还是一个又一个的结,重重环套,一时难解。然而命运偏却如此,那些复杂过去是真的成了过去,根本回不去了。   既然回不去,解不开,不如先放下,只管放目前方,认认真真再活一回。   “好。”宋豫低声回答他,少了之前的不正经。   他亦知道那些旧事根本无法分出谁对谁错,且如今置身此地,极度不可思议,不知孰真孰假,反倒衬得曾经半生像是梦境一场了。   而生命,总是要向前的。   宋豫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急切,心急火燎地寻找着陈子靳,不知他身在何处、又究竟会否出现在此的忧虑掩盖了对于前世纠葛的介怀,直到经过了半年时间的洗涤,在陈子靳终于出现到眼前之后,他的那份情绪才又伴随着无尽的心安与委屈重回心间。   这大概就是宋豫为什么没在第一时间与陈子靳相认的缘由,是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却着实产生了的别扭情绪所影响,才小作了一场。   宋豫敛眸轻吻眼前人的鼻梁,心中很是感慨。   ——竟是听到陈子靳先坦然提出了认真活下去的想法。   他比陈子靳早到了半年,却是直到陈子靳也来了之后才仿佛真的重获了这次生命,才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这会儿回头想想两人以前的身份,以旁观的心态审视,真是越看越尴尬,不论如何思考好像都只能以悲剧收场,因而如今得此机会,双双换了环境与身份相处,不可说不是神仙慈悲,赐予他们相爱相守的机会。   不如心怀感恩。   “只是我叫惯了你阿锐,就不改口了,”宋豫深深笑道,眸里闪着房中的微弱灯光,“但其他的,都重新开始。”   陈子靳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如同丢掉了一个越发累赘的包袱,轻装而行。   “太好了……”他没有失去这个人。   宋豫揉着他后脑,曾经的细碎短发略微刺手,总将掌心弄得酥麻作痒,如今变作一头柔软长发,青丝顺滑。这人忍不住又笑,灯火不算明亮,便将脸凑得更近些仔细瞧他道:“以前没发现,原来你这五官更稚嫩一点,配上长发还挺漂亮的。”   陈子靳真不是个凡人,一般男人听到这种话多半会发火,觉得自己的阳刚之气受到了质疑什么的,然而他却顿时产生了一抹谜之骄傲,从原本煽情的状态中迅速兴奋起来,双眼亮堂堂道:“是吧?我以前就觉得我没出道真是可惜了人才啊,也不……祖国需要我!”   宋豫无言,一手按他脸上把他从眼皮子底下推开。   陈子靳挣脱了重新靠回来,兴致高昂得很,接着逼逼:“虽然我没见过我爸长什么样,但其实我妈挺漂亮的,我感觉我基因遗传得挺好的。”   宋豫低笑一声,闭上眼睛佯装睡觉。他可是相当了解陈子靳的个性,只是一时美色迷眼竟给忘了,真是不该表扬他。   原以为这家伙要嗨上许久了,却忽然听陈子靳语气认真地沉了下来。   “说到我妈……”   宋豫睁开双眼。   陈子靳已微微蹙起了眉头,道:“宋豫,我听筱满讲过我这个世界里的‘娘’,十多年前就死了,当时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   “我知道,”宋豫颔首,便也认真回应起来,他早在寻找和等待陈子靳时便查遍了落梅堡的资料,眼下可说是相当了然,“这是我追查神驭的真正原因,武林盟主的身份给了我挺大便利,在别人眼里,我是在铲除邪教,但事实上我只是在清扫落梅堡的后患。”   陈子靳来不及感动,心中“咯噔”了一下,当即意识到神驭果真于落梅堡是有害而无利的,并不如表象所表现的那样,是为盟友。   “你知道真相?”   “不知道,”宋豫摇头,罢了却又肯定,“但我能猜个大概。”   “讲讲?”   “嗯,”宋豫拍拍他后背,缓下他的心急,思考了一下该从何说起,压低声音道,“想来你也听说西门一族的事情了,知情人皆以为西门对落梅堡设下圈套是为了独获那一批兵器,从此以后断了这些兵刃的来源,然而我却觉得,西门身为这个江湖里的四大家族之一,不该目光这么短浅。”   陈子靳顺着他的话猜测,试问道:“所以可能是别有所图?”   宋豫缓缓点头:“要么是别有所图,要么是受人诱引,被第三方当成箭使。而我怀疑这个第三方就是神驭,所以在追捕神驭中人时,我也一直在试图套出他们嘴里的真相。”   “啧啧……”陈子靳客观感慨,“人心不足蛇吞象,虽然西门家下场过于凄凉悲哀,却也不能不说是他们自作自受。”   “你也是奇人一个,”宋豫很有几分无言以对道,“你的关注点不在神驭和落梅堡身上,居然在西门身上……你的反应应该很生气才对吧,落梅堡毕竟是你现在的势力。”   陈子靳失笑,势力势力的,听着还真是黑得回不了头了,重活一次首要必须接受的就得是自己身份的转变。   宋豫又满面正色地戏言道:“我都这么尽心尽力,当作是自己老婆的娘家被人坑了。”   “那就谢谢老公了。”陈子靳感激地对他翻个白眼,随即便在宋豫的沉沉笑声里想起了更诡异的、一定要说的事情。   他蓦然睁大眼,紧紧攥住了身前之人的手臂,一句话道得前言不搭后语。   “宋豫,我的身体里还有一个人!”   宋豫敛眉,半晌听不明白这意味不明的台词。   第十四章   片刻之后,这人也不知怎么想的,故作犹豫地把手覆上陈子靳的腹部,问:“这么快?”   陈子靳先是迷茫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恶劣玩笑,差点没炸毛,扒开他的手低喊了一声“滚”。   宋豫闷笑个不停,声音沉沉哑哑的,听得人心痒。陈子靳被堵回去的话也不想说了,闭上眼睛懒得理他。   怎知眼睑阖上的那一刹那,黑暗的视野里反倒出现了一个人影。   陈子靳猛地睁眼,从小爱看恐怖片,有点儿被这视觉效应吓到了,手掌条件反射性地紧扣住身边人的胳膊。   “怎么了?”宋豫慢慢收了笑,侧肘微撑起身子望他,看见他额上一瞬泌出的薄汗不无担忧地问道。   陈子靳摇摇头,缓了缓,有些疑惑地再度闭上眼。   那道身影又出现了,隐隐绰绰,不甚明晰。眼前的黑暗仿佛散去,他如同置身静谧空间,看着那个微微悬空的人,像极了科幻电影里的场景,就那么虚弱地半悬浮在空中。   看不清五官,但陈子靳基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蹙眉唤他道:“醒醒。”   被他遗忘在旁的宋豫一愣,嘴唇隐约动了动,并未说话,安静地望着闭目自言自语的这人。   陈子靳眼前飘浮的那人身体轮廓逐渐清晰,缓慢下沉,着地一瞬发出似有若无的呻吟。   “醒了吗?”陈子靳问,他此时尚且清晰,虽不知为何会忽然看见身体里的这位,但明显能感觉出与醉酒沉睡时的情况不一样,之前两次他与少堡主相互之间都可以碰触到,此刻却只可旁观,仿佛透过屏幕观看电影,与之不在同一空间。   少堡主逐渐睁开双眼,迷离目光聚焦半晌,有了几分神智。   “你怎么了?”   少堡主似乎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但没什么力气动弹,十分努力才艰难地摇了摇头,虚弱回答道:“我……那会儿与你梦境断了之后……便无比虚弱了……”   陈子靳听得讶然,有些紧张地追问道:“为什么?”话落便有了一分猜测。   这位少堡主初次现身时便说过,他已仅剩最后一口气了,且如果不是自己在紧要时刻占据了他的身体,他连最后一丝生命也会迅速散尽,那便是真的死了。   陈子靳在现代的时候曾看过一篇网络奇文,以迷信的思想讲解了一种说法,大概是在论证“魂灵出窍”的合理性。在那篇文章中,笔者所例举的情形之一便是醉酒,讲人在醉酒时身体不受自己控制,酒精的麻痹作用导致神经的敏锐度降低,灵魂与骨血不再百分百贴合,前者过轻而后者过重,自然而然便产生了若即若离的效果。   陈子靳当时会把这篇文章看下去纯粹是因为无聊,而且还在看完后嗤之以鼻地给了个两字评语:傻逼。   但这种奇奇怪怪的理论,看过之后就算再不认可也难以忘记,甚至印象十分之深刻,以至于此刻的他在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个荒谬的说法,惊讶得差点睁开眼来。   ——难道,醉酒之后的人灵魂真的容易不贴合肉身,而当他的魂魄稍有一丁点离开这具身体的时候,身体下意识地便开始利用起体内吊着一口气的原主人,以致少堡主的残魂渐渐耗损,更趋湮灭?   “该死……”陈子靳自语,想自己还打算下次直接喝断片,幸亏还没到所谓的下一次,否则岂不是很可能会把少堡主一次性喝死,他略耐不住焦躁问道,“可能是我喝酒对你不太好,若真是醉酒的原因,那我之后该怎么找你……不对,我怎么现在能看到你?”   他骤然十分诧异不解。   “我不知道……”少堡主气息甚弱,极慢地回道,“越发虚弱,但我……好似又与你更为贴合了些……大概是你更适应这身体了吧……”   陈子靳不敢亦或是不愿说出自己的担忧,婉转地试探了一句:“那你会如何?”   他没直白问出口,少堡主却心中清明,坦然摇头道:“我早该是个死人了……”   同样委婉却又莫名直截了当的答复,让陈子靳骤然理解了其中深意,心情竟无比沉重——少堡主毕竟是自己现有身躯的原主,他实在无法不为所动。然而他的处境与身份完全对此阻止不了任何,思来想去只好无奈道:“既然你神奇地出现了,就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事情,我会尽我所能完成你的期望。”   “好……”少堡主的双眸里不甚明显地流露出一抹感动,依旧挪不了半寸,躺在那奇妙虚空之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有力些,回答道,“其实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当年西门一举,是受神驭唆使的……”   陈子靳震惊地一睁眼,眼前人“唰”得一下消失了,急忙又闭紧双目,及时寻回这对话。   这么倏然一下,似乎看到了宋豫在旁边万分复杂的神色。陈子靳暂时没余力向那人解释什么,只拿出了当初在局里向他人取证的笃定口吻,继续获取线索。   “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不过三岁……但我不会忘,落梅堡有一把为我而铸的剑……名作‘子衿’,柄承青色,锋利无比,可……斩金断玉……”   陈子靳这次没有开口打断他,直觉这话没说完,耐心等他平缓气息。   “这剑其实不曾见过,但我知道它的存在……是我的生辰礼,是娘亲手绘制的雏形……”少堡主回忆道,“那图……绘于一本秘籍中,我的武功便学自于那秘籍……书藏在床板下,你若需要,回去当能寻到……”   “既然是你的生辰礼,那为什么要偷学武功?”陈子靳问。   隐约听得一丝身不由己的苦笑,少堡主回道:“因为子衿再不能轻易现世,子衿的主人唯有痴傻无知,才可平安度日……爹想要独自报娘的血仇,他这样很不好……”   少堡主已犹自陷入伤怀中,陈子靳却迅速明白了其背后因果,当即想到:原来子衿剑才是神驭的真正目的,西门自以为能得利,却只不过是被神驭当作了一颗局中棋子。而之所以在这之后的十余年中,落梅堡依旧与神驭联手,是因为神驭至今没有探听到子衿剑的消息。   ——看来这把剑,真是一把稀世难得的神兵利器。   “爹以为我不知真相,但其实……咳咳……”少堡主忽然咳喘起来。   陈子靳听着这声音,只怕这人若不是一抹残魂,恐怕能当场咳出血来,急忙阻拦道:“可以了,我基本已经明白,你现在这么虚弱,赶紧继续睡吧。”   少堡主感激阖眸,缓缓颔首。   陈子靳睁开双眼。   身旁宋豫撑得手肘都快僵了,瞧他似乎恢复了正常,浅浅一挑眉。眼见他正要说什么,陈子靳却又忽然想到,以后不敢轻易醉酒,那要怎么找少堡主才好,忙又想闭眼去问。可是这回闭上双眸,却只余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着了。   陈子靳还很不甘心地“喂”了两声,以为自己在打电话似的。   之后心里无奈一下,想着这下好了,是真不知道怎么呼叫对方了。索性想想也罢,反正目前为止,不论是何种出现方式,都是这位少堡主主动“呼叫”自己的。   陈子靳叹一口气,终于彻彻底底地回神过来。   宋豫等了两秒,见他没再突然一下地又闭上眼睛,这才开口道:“如果不是你刚才没由来地说了你身体里还有一个人,以及这些话里确实很可信的真相,我会以为你得了精神分裂症,自己跟自己对话。”   “你才精神分裂症……你神经病,”陈子靳无力槽他,“我现在可是彻头彻尾的唯心论者。”   “我基本上也是了。”宋豫耿直回道,像是在安慰他,别怕,反正大家都是同一处境的。   哪还有心思跟他贫嘴,陈子靳感到心累得难以言喻,经过方才那对话,不知是被少堡主要死不活的状态给精神传染了,还是当真消耗了无数精力,长长沉沉地舒了口气,才偏头望向他道:“宋豫,你刚刚听明白了吗?”   “基本听明白了。”宋豫点点头,神色却依稀有些疑惑,问道,“但有一事,我非常不明白。”   “什么?”   这人食指轻刮他脸颊:“刚才我上的是你还是他?”   “……”陈子靳炸毛了,“是我!是我!当然是我!”   “是你是你……”宋豫笑得欢快至极,身边人气得体力回归,中气十足地吼出答案后翻身就将大半个身子压到他身上来。   陈子靳狠狠在他胸肌上咬出个牙印,总算平静了点儿,回复正题,继续问道:“老实点告诉我,你觉得后续计划该是什么,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吗?”   宋豫几乎未花时间思考便回答道:“这太简单,第一,回落梅堡,待在你应该在的位置;第二,寻找子衿剑的下落,想要推进事态,这东西就必须现世;第三,正面干,不要怂,灭了神驭。”   不用说得太细,陈子靳智商又不低,自是一点即透,当下便明白了宋豫隐藏在简单的三言两语后的用意。这相当于是反被动为主动的作战计划,设下圈套,引出所有黑手力量。   能听得明白,却没能由自己先想出这一点,再思及宋豫不假思索便作答的模样,陈子靳真是不能不佩服,小心肝甚至有点怦怦急跳,被自己男人的智慧所征服。   “可以,瞧瞧,武林盟主的身份多么适合你的大脑,”陈子靳难掩慨叹,“比起高智商犯罪,还是这样好些。”   宋豫失笑,听得有点想家暴老婆,最终只是笑了笑,重复了一次那会儿讲过的话。   “没有人是生来的恶人。”   陈子靳从玩笑中抽离出来了,闻言后察觉到,说好了与过去告别,原来提出这一点的他根本没认真履行。   愧疚涌来。   “抱歉。”   宋豫拍拍他的背,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他懂。   慢慢来彼此体谅吧。   第十五章   在武林盟过夜一晚之后的陈子靳,最大的感受就是八卦不分年代,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朝代里的人民群众,嘴碎的能力一点不逊于网络时代的暴民们。   短短一顿早饭的时间,似乎整个盟城都已经知道昨夜宋盟主房里有个人。   一开始将这话传去的那张嘴属于盟主院里的侍女,这侍女本来只是满心疑惑,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宋豫更像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江湖中虽人脉遍布,但多是些仗义侠士,与他礼尚往来,算不上真正深交的朋友。对于宋盟主何时有了一个彼此信任到可以同榻而卧的友人,且为何曾经从不曾见过,这才是这位侍女最为好奇的一点。   然而话越传越远,那味道渐渐的就变了。   晚些听到这话的人甚至不晓得留在宋盟主房里过夜的那位到底是男是女,自然而然地,那份兴味就更多了。   宋豫平素喜欢在用早饭之前去练功,这是原身主人留下的习惯,自动给他设下了一个难以改变的生物钟。可在陈子靳出现之后,两人春风一度,周身惫懒,便都起得迟了点,因而醒来之后稍作梳洗,直接觅食去了。   吃着饭的宋豫隐约觉得今天气氛有点不对,似乎十分热闹,盟城各个角落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带着各种理由前来接近他。关系近些或者地位高点的人都直接晃进了院子里来,其他的便就低调地在院外徘徊,目光使劲儿往里瞅。   宋豫无言,淡定地应付着前来寻他的人,直到陈子靳塞下最后一口馒头,动着腮帮子走出来,院外那些尚未与盟主搭上话的人才呼啦一下子全散了。   ——噫,居然是个男的,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院子恢复宁静。   宋豫大概明白了,似笑非笑地揉了揉下巴。   陈子靳奇怪地蹙眉,咽下馒头问他:“刚那些人怎么回事,不是我错觉吧,怎么跟看猴子似的看我,还一脸失望?”   警察叔叔的敏锐度真不是盖的,宋豫觉得他形容得分毫不差,想了想觉得,那些人要是知道他与陈子靳真有他们先前所期待的那种关系,估计得炸开锅。   以他半年时间的观察看来,这个年代好像并不那么open。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曾经对立的身份都没能阻止他们两人各自陷进去,眼下经历种种,又还能有什么?   “他们来看看你是男是女。”宋豫耿直地说出自己的猜测,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   “……”陈子靳有点郁闷,“男的就这么失望?”   “那当然失望,宋盟主依旧是条单身狗,你说他们着急不着急?”   “啧,”陈子靳嗤之以鼻,万分不屑,“还以为古人多么超尘脱俗呢,没比居委会大妈少管闲事啊。有这闲工夫,不如多做好事,支支教,扶扶贫。”   “还是你比较超尘脱俗。”宋豫拍拍他肩膀,评价道。   陈子靳高尚地露出笑容,摸上肩头的手掌,正感受着那温暖,忽见院外走近一人,尚未动作,宋豫已先一步将手抽离,遥遥正色望向来人,待之行近后颔一颔首。   “宋盟主。”那人手中扇子阖拢,拱手向他悠然问候。   宋豫“嗯”一声,忽然正经看向陈子靳,嘴里介绍道:“张贤弟,这位是盟中牵骨阁阁主,名作乌齐。”   陈子靳好配合,迅速调整状态,表面上客客气气,不失礼仪地回应道:“乌阁主。”   那人唇边带笑,等宋豫又将陈子靳的假名介绍一番后才同样回敬道:“张公子。”   陈子靳眼神格外友好,心下偷偷把这个人从头到脚槽了个遍。   瞧瞧这发型,左眼遮得就剩半只了,还行不行了,一股子乡村杀马特的即视感……模样还行吧,小嘴儿嫩的,跟姑娘一样……这衣服穿的什么啊,大老爷们穿什么水红色,就算喜欢红也请选择朱砂红或者褐红色好吗,那多稳重……   啧,细声细气,娘娘腔。陈子靳扫描完毕,定性精准。   两人不曾发现他心理活动如此之丰富,简单介绍罢,算是互尽了礼数,不显尴尬,随后宋豫便一门心思与乌齐交谈起来。   “乌阁主今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乌齐回道:“也无甚要事,只不过听闻宋盟主归城,前来问候一声。宋盟主此去可久,不知此行可是一切顺利?”   “还算顺利,”宋豫笑了笑,眸底透露出唯有身边人能瞧出几分的深意,随意讲道,“顺着线索一路追查到了雁城,然后……”他话音一顿,闻话之人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依旧带着浅笑等他后话,又说道,“然后线索断了,十分可惜。”   “那不知宋盟主此后打算又是如何?”乌齐不知心里想了什么,继而问道。   “我回来盟城便是为了此事,我会继续追查下去,武林盟各支当协调配合起来了。”   “原来如此,”乌齐向他鞠一礼,“牵骨阁任凭盟主差遣。”   宋豫看似欣慰地向他颔首应道:“有劳乌阁主。”   之后又说了几番口水话,才体体面面地送走了来人。   陈子靳望着娘娘腔远远离去,再憋不住好奇,张口道:“宋……”刚说了一字,嘴便被快速挡了一下。陈子靳一愣,见身旁人笑目对他问道:“张贤弟怎么了?”   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这人的顾忌。   陈子靳将话语声放轻回道:“宋兄,我该回客栈去了,我家丫头还在那儿等着。”   “也好,我便送张贤弟出盟城……贤弟别动,头发上黏了一片碎叶,”宋豫借机倾身靠近他,忽然间将声音压低,含笑轻言道,“往后在盟城里说话,可要小心隔墙有耳了。”   陈子靳心想果然,虽不知为何这人如此警惕,却也觉得幸好自己意会到了他的用意,还算搭得默契。   他缓缓点了点头,这人收手,带他一路离开盟城。   盟城主堂位于城内正中处,而盟主庭院就在其旁,因而离城门说不上近,也说不上太远,两人反正无急事,慢悠悠地走了一阵。离开盟城后,陈子靳总算松了口气,脱下一身戏骨,紧接着再忍不住,当即向这人问道:“那个乌鲁木齐有问题?”   宋豫顿了顿,随即“噗”得一声没憋住笑。   “你给人取的这是什么外号?”   “顺口,”陈子靳回道,“我瞧你眼神不对,而且你那句‘隔墙有耳’也不对,一场大戏啊!”   宋豫缓下笑意,轻轻一颔首,没忙着回答,颇有兴趣地问道:“我眼神那么明显?”   陈子靳听着这话回忆了几秒,一时感到几分无言。   那眼神不明显,可他偏就能看得懂。明明样貌都大改了一番,可唯独眼神是那般熟悉,永远骗不了他。   也难怪从第一眼开始,变成了武林盟主的宋豫便能给他那样诡异的熟悉感,倘若当时他能再深入地想想,也许能更早识破这人的身份也未可知。   陈子靳回道:“我看得懂。”   宋豫眼神一软,目光深深覆在他面上,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脸都红了,总算怡然回道:“那个乌鲁木齐,我不知道他有什么问题,但应该是有问题的。”   “啊?”陈子靳茫然,“为什么?”   若他记得不错,宋豫做事向来是讲证据的,怎么穿越过来反倒变得这么玄乎了。   宋豫摇头:“不好说,但这是这个身体自带的一份直觉,我穿越过来后,从这身体中得到的残余记忆非常少,且零零碎碎,但却都相当真实,所以我选择相信其中的感觉。”   “那防着点也好,”陈子靳附和道,毕竟原身直觉这东西,是他俩这种“外来人口”目前最有力的判断依据了,想了想又说,“况且我看他也不像个好东西,一股子邪气。”   “我以前也一股子邪气。”宋豫不怎么服。   陈子靳被噎得没话说,当场认输。过了一会儿才又反应过来——对啊,没错啊,宋豫你以前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啊!   然而身边这人相当愉快地晃着烟杆,早已没再继续谈这话题了,令他错失了辩论的最佳时机。   陈子靳认栽,把责任推给身体的原主人少堡主,想来警察叔叔那么机智,反应迟钝的锅一定是这个人的。   刚这么想,脑里便自动涌入一股违和感,像是不满于什么似的,令他心间产生了一丝不知来处的矛盾意识。   额角抽疼,陈子靳骤然驻步,垂首捂住脑侧阳穴,低“嘶”一声。   宋豫蹙眉,立马扶住他,来不及关心询问,听他哭笑不得地低声自语道:“怎么又是你啊……”   宋豫眉梢一动——陈子靳身体里那位莫不是又出现了。   “来之前能call一下吗……”陈子靳叹了口气,默默开启了神经病一般的对话模式。   第十六章   “怎么又搭上线了?”宋豫故作调侃地问道。   陈子靳已恢复过来,神色有些失常,不知因何而别扭介怀,心不在焉地转头虚望着街边商铺。   “宋豫。”陈子靳冲他勾勾手。   这人带着一声疑音靠近,耳边传来低沉气音道:“方才你听清了吗?有人在跟踪我。”   宋豫眉峰微蹙,慢慢撤回身来,手中玉质烟杆轻轻敲打掌心,若有所思。陈子靳神色肃然地看着他,下意识有些依靠于他的判断——毕竟宋豫先来个半年,对于这里的“风土人情”,算是前辈了。   未几,这人似乎思索清楚了什么,开口道:“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陈子靳格外认真。   宋豫严肃道:“你身体里这位随时能感受你周边的状况?”   “……”   陈子靳很想吐槽:真特么不在同一个频道。   然而话说回来,他无语之余,却不得不为此话在意了起来。   起初他和少堡主会面,必须是在他醉酒之后,随即忽然地,便在昨夜,少堡主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清醒的时刻。当时这位所给出的说法是陈子靳与这具身体越发融合了,如此说来,眼下少堡主随时可以出现,甚至能见他所见,闻他所闻,岂不是证明他对这身体越来越适应,以至于对原主少了排斥,使得两个灵魂协调共存吗?   好尴尬。   陈子靳默默地望一眼身边那人,往后退开半步,与他保持礼貌性距离。   宋豫眉梢动了动,很不开心地欺上去半步,陈子靳再退,他再进。如此两三个回合,警察叔叔认输了,举起双手投降,像面对色情狂似的紧张又无奈道:“别靠近我行不行?”   宋豫气极失笑,烟杆子往后一勾,拉着他后腰压近自己,问:“现在是你精神分裂,搞得我那么像恐怖分子做什么?”   “不行不行,”陈子靳一转身轻松脱离魔爪,双手比划了一下,慎重说道,“我是认真的啊,宋豫,你说得对,我感觉少堡主现在能感受到我周边境况,我现在跟他是一体,代表的是两个生命,为了彼此尊重,你现在离我这么远就可以了。”   宋豫眯眸,带着点不爽看他,隐约夹带着暴风雨前的宁静,却语调悠长,笑意深深地问:“你觉得我会在意那么多吗?”   “我会!”陈子靳迅速回答,双手交叉以示不再继续争论,果断调头往客栈去。   若不是身份与场所皆不便,宋豫很想将他抓来狠狠教育一下,然而忍了又忍,终究只是缓缓顺了口气,很快地跟上前去了。   行了约莫半条街,这人暂且将此事搁置,问起先前的重点来。   “阿锐,知不知道是谁?”   “什么是谁?”陈子靳疑惑地问,下意识还往旁边退开几寸,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意会到他问的是跟踪之人,于是作出了然模样道,“他不确定,但我们都觉得多半是堡里来的人。”   这话里的一句“我们”道得顺口,让闻话之人是哭笑不得,还真当他成了神经病。   宋豫笑道:“那这么说,其实不算危险?”   “可能吧,”罢了,陈子靳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好说,总觉得这其中的事很复杂,很奇怪,我想不明白堡里人跟着我的原因,就连筱满也似乎一头雾水的。而且还有很多其他的怪事,我也想不通,唉,一下子说不清楚,我晚些找机会给你说。”   “你是觉得有什么阴谋?”   “不知道啊!”陈子靳好挫败,这无处下手的感觉,只能当作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   宋豫点了点头,觉得也问不出什么了,就此收尾道:“去了再说。”   陈子靳便也颔首,心中悄然想着回到雁城后该怎么办。在这个世界里,宋豫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两人互相依赖甚至可说是以彼此为生,可他们的身份如此对立,他没有理由和办法将宋豫带回落梅堡中。若宋豫也如他昨夜一般隐瞒身份,也许能混过去,但撑的了多久就不好说了,更何况眼下有堡中人跟踪他,应该很容易就会暴露才对。   想来也是莫名可笑,当初两人身份同样对立,陈子靳自认问心无愧,唯有在爱上宋豫之后,面对他之时,才感到无比心虚。如今立场对换,怎么心虚的还是他啊?   ——总觉得拖着宋豫下了水,总觉得他跟着自己会危险。   陈子靳不敢想出心底的那句话:其实他只是不想再看着这个人临危第二次。   “到了雁城,你就留在山下吧。”陈子靳的私心有所顾虑。   “好。”宋豫未作多想,附和道,“我明目张胆地上去确实不方便,不过我这半年对那地方已经熟门熟路了,有事偷偷找你不成问题。”   陈子靳听得心软,低声笑问道:“你去落梅堡那么熟悉,就是为了找我吗?”   “要不然呢?”这人点头,“一开始就找到你了,后来只是去确认是不是你,再后来只是抱着点念想,聊以慰藉……阿锐,你来的前一天,就是你在雁城街上与我照面的前一天夜里,我才去山上看过你的……或者应该说是去看少堡主。”   “那你在山下见到我的时候吃惊吗?”陈子靳又问,“一下就认出来了吗?”   “你觉得呢?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你,”宋豫半阖眸,眼角带笑,似回忆当日,“只要是你,我定能认出来,那时我都难以形容心中有多高兴,只是……”   “只是你居然装作不认识我。”陈子靳打断他的话。   宋豫不找借口,坦坦荡荡地点头。   “一是你身边有人,不方便相认,二来,我模样变化,一时难解释。”他回道,“再者就是,我想看看你找我的样子。”   陈子靳忍不住把他推远些:“我看你最后一个理由才是真的。”   宋豫笑着颠了两步,随后又比之前靠得更近了来,手臂往他腰上揽了一瞬便离开,不留给他可说的把柄。陈子靳腰间被捏了一下,胸膛直跳,伴随着莫名的尴尬,不知道身体里那位当做何感想……   ——这感觉真是太操蛋了。   希望所有事情可以早些尘埃落定,如果能有合适的办法,他希望能把这身体还给少堡主,至于他,像宋豫一样捡已逝之人的漏子,也好过占人之躯,即便是身不由已。   可按少堡主的说法来看,是他吊住了这人最后一口气,那么倘若他离开,少堡主恐怕凶多吉少。这真是不好办啊……   陈子靳叹气,宋豫看了看他,暗思片刻未出口询问任何。   两人没再对话,一路各自沉默着,过了两条街道后来到客栈,陈子靳向里一步,回头见这人尚在外头,并无跟进来的意思,疑惑地抬了抬下巴。   宋豫回道:“送你到这儿了,我要回盟城内去。”   “去做什么?”陈子靳问,随即自己想着了问题的答案,又道,“分配各部门任务?”   这人闷笑一声,颔首道:“可以这么说。”   “那你等我,”陈子靳道,“我也想去,我觉得那个乌鲁木齐不正常,想去观察观察。”   宋豫一脸冷漠:“哦,不早说,那我送你过来有什么意义?”   “……”陈子靳无言,努力找了个理由,“不是隔墙有耳吗,出来一趟方便交流。”   “快去。”宋豫嫌弃催促,陈子靳嘿嘿笑着上楼去,他望着那背影慢慢收下故作夸张的神情,露出柔软笑容。   陈子靳上楼之后没回自己客房处,而是直接往走廊深处行走,敲响了筱满的房门。少女果然哪儿也没去,就在里头等他,几乎是在听见声响的一刹那便急忙迎来,“哐”得一下打开了门。   “少堡主,您终于回来了!”姑娘盈盈双目快要哭出来。   陈子靳敲门的手指曲着,被她迅速的回应窘得静悬在空中,半晌后默默揉了揉她脑袋,这才缓缓收回手来。   “筱满啊……”   筱满委屈咬唇,不等他说完,攥住他的胳膊将他拉进房里。陈子靳目瞪口呆,还是头一次被女孩子甩了一米远。   “少堡主,”筱满转过身来,后背抵着房门,小声且不甘愿地问道,“您……您跟那个人,该不会是真的……”   陈子靳当然听得懂她在问什么,基了这么久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了,坦率点点头回道:“是啊,筱满,其实我跟他早就认识了,跟你解释不清楚,但他跟我是……一伙的。”挑选了一下语言,他这么解释道。   筱满眼眶愈发红了,实在难以接受,嘴唇颤抖道:“可是他与您俱是男子……”   “这也没……”陈子靳回答得理所当然,话落半句,这姑娘眼泪便下来了,惊得舌头一抖,后半句瞬间底气都没了,“没什么吧……”   “您这是有违伦常的,”筱满急声道,努力妄图说服他,“世间万物俱是阴阳协调,您怎能反其道而行呢……这在世人眼中是为异类,要是被他人知道了,当如何是好?”   陈子靳心下叹气,听到这样的话,反而莫名冷静下来了。   他曾经所在的时代开放,人们早已接受同性之间的爱情,甚至不少国家将之合法化,使得同性伴侣可以结成婚姻,受到保护。可即便是在那样一个世界里,依旧有不少人以有色眼镜看待这样的事情,所以他出柜以后,并不是没遭人说过闲话。好心一点的便如筱满这样劝他,至于嘴毒的,那可是什么难听的词都说得出口。   陈子靳向来不屑,如今更不想多花余力置喙这样的问题,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他摇了摇头,理性道:“筱满,我不想讨论这样的事情,我们三观不同,谁都没错,各自坚持自己的就好。我不会改变你,也希望你不要想着改变我。”   “少堡主……”   陈子靳挥了挥手,稍微有点儿没耐心了,女孩子的眼泪还真是温柔的杀气,让人无力招架,也会让人害怕啊。他打断了筱满未尽的言语,道:“筱满,我来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收拾收拾,我们下午就出发回雁城了;第二,有人在跟踪我们,多半是落梅堡的人,你帮我留意一下,以便确认其身份。”   筱满心中仍有无数话想说,闻言却果真被牵走了思绪,蹙眉问道:“落梅堡的人?来时这一路我并未察觉到任何动静才对……”   陈子靳看她认真说话时仍挂着眼泪的模样,于心不忍,行上去拿袖摆拭去,哄道:“也不用太紧张,反正我们就要回去了。总之你准备一下,待会儿一起吃午饭,然后出发。”   筱满点点头。   “好了,我还有事,等一下来接你。”陈子靳笑着扶一扶她肩膀,顺手轻轻地将她从门边挪开,打开房门走出去,临行前想了想,还是回头多说了一句道,“如果你只是太关心我,那你放心,至少反其道而行之,我挺快乐的。”   少女露出微微诧异的眸色,陈子靳替她阖上房门,留给她冷静的时间。   第十七章   陈子靳迅速与宋豫折返盟城,以挚友身份全程旁观,看这人召齐十三阁主,详细分划各阁所负之任务。   这和电视里说好的不一样,陈子靳一直在暗中吐槽着,明明武林盟主都该是大气威严地站在台阶上说话,底下众侠客则当如军士一般严肃,万般敬重这位领袖人,对于他的安排心服口服,奉令惟谨。   那画面,应该给人一种想要讴歌的欲望才对。   然而现实总是这么打碎幻想,实际上这位盟城老大面对要事时仍还保留着当初身为青帮头头的那一套,光天化日之下,竟把一堆人圈在屋子里头,自己不甚端正地往主座上一坐,咬着烟嘴发话。   宋盟主素来举止得体,宋豫什么都学得像他,唯独这一点习惯改不了,以至于刚穿越过来的时候,盟中各位阁主很是意外了一下,之后才慢慢地适应过来,一个个被带领出了浓浓的黑帮气质。   比如这会儿,陈子靳就很想把他们全部逮捕。   宋豫语调很是低沉,正与撼山阁阁主对话。撼山阁阁如其名,阁中人士皆使重锤,武功至阳至烈,是盟城中极为重要的一支力量。宋豫相当看重此阁,所谓物尽其用,自然将之安置在最为妥善得宜的位置,吩咐道:“黄阁主,撼山阁务必要斩断雁城与鹰山之间的道路,绝不可失手,明白吗?”   这位黄姓阁主身形魁梧,面如罗刹,沉哼一声,手中重锤“呼啦”一下转了一圈,仿佛能带起一阵风,令周遭人不约而同地躲了半寸,气势凶狠地回道:“宋盟主放心,一个都别想从我这锤子底下溜过去,当心被我砸成肉饼!”   陈子靳默默地喝一口水,心中在叫嚣——谁来告诉他啊!有没有这样的正派大侠啊!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宋豫满意颔首,唇边带着惯有的危险笑容,与如今面相极度不相符,模式诡异地分配完了这一次任务。   陈子靳一边抖着小心肝旁听,一边将十三人各异的反应尽收眼底。此间一个时辰的对话下来,最能引起他注意的果然还是那位牵骨阁阁主乌齐,也不知是否与自己先入为主的意识有关,总之这位的表现实在奇怪,不得不让他用心记住了每一个字。   等到众人离去之后,陈子靳便靠近宋豫身旁,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乌”字。宋豫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把那一字看了一阵,直到水渍逐渐蒸发,再无一丝儿痕迹为止。   “走吧,”陈子靳拖着音调唤一声,“宋兄。”   宋豫低笑,配合他矫情地伸手作请,驱车出城。   筱满尚在客栈中等候他俩,此刻离午时也近了,想要赶路还是先解决口腹之欲最为理智,两人一边赶去接这姑娘吃饭,一边躲在马车上说起了那会儿在城内时不太方便开口之话。   陈子靳脑中想着乌齐的异样端倪,一时忘了体内少堡主的存在,习惯性靠紧了身边这人,嘴里话语隐隐晦晦,低声问道:“我跟你赌一块钱,那个娘娘腔肯定有异心!你猜不猜得到个中原委?”   “猜不到,”宋豫趁他无意识贴在身边时,不动声色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回道,“我只知道你这个赌注好大,毕竟我们现在谁都拿不出一块钱来。”   陈子靳无言以对,很不爽地拿手肘撞他一下,怒道:“你怎么老喜欢耍嘴炮呢?有意思吗?”   “还可以,聊以解乏。”宋豫笑答,罢了正经回道,“我现在是真猜不到,这身体留给我的记忆不多,我更能依靠的只是潜意识而已。我的潜意识可以回答你,陈警官,你说得真对,娘娘腔肯定有异心。”   陈子靳全然没有被奉承的愉快感觉,“嘁”了一声不再理他,往旁边挪走。   宋豫手掌脱离他腰际,遗憾地动一动手指。   紧接着就在下一刻,陈子靳又转过头来,好奇问道:“宋豫,牵骨阁是做什么的?”   宋豫答道:“制毒。”   陈子靳听得一愣,心想这东西在武侠世界里太难防范,看来从此以后要更加小心了……   马车行驶到客栈之外,宋豫自车上跳落到地面,摸出些铜板给车夫,遣他先回去。这一路行去可不是游山玩水,尤其是陈子靳的身份那样危险,自是多一人不如少一人得好,因而驾车之事,这人打算亲力亲为。   陈子靳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没过问半句,安安心心地把这些琐事交给他决定,独自上楼去寻找筱满。   这姑娘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未离开房门半步,也不知是否想得透彻些了,安静的房间使得陈子靳隐隐感到几分压力。然而人至跟前时,筱满却对他笑了笑,一眨眼已似没事人那般无所芥蒂,行李早也收拾整齐,就等着饭后行路了。   陈子靳能察觉出筱满了无所谓的态度中所隐含的刻意成分,心觉自己还是小看了这姑娘。筱满的诧异与难以接受他其实都可以理解,时代使然,对于有些人来说,有些思想是不能急于灌输的,他本已有这样的觉悟,怎知筱满如此年轻的一个小丫头,竟这么快便让自己恢复成了平素模样,这心性简直十分强大。   况且,陈子靳实则明白,与其说筱满放下了,不如说是她对于自己的少堡主着实拥有太深厚的主仆情谊,以至于可以无视自己心中的对错,一切随他意愿。   感动却也愧疚,陈子靳叹气,行在楼梯上时,伸手揉揉她脑袋。筱满回头对他笑一笑,坐到饭桌上后不再同先前那样排斥宋豫,态度拿捏适中,安安静静地夹菜吃饭。   于是之后这一路,反倒是陈子靳感到尴尬了。   宋豫在帘外驱车,他与小姑娘独处车厢内,感觉是最适合谈谈心、舒舒情的时刻,偏偏所说之话难免会被外头那人听到,虽然没什么要防宋豫的,但总会感到别扭啊,多难为情……   陈子靳本就是个急性子,什么感想也吐不出来的滋味儿真是要给急死了,就这么憋着赶了大半天的路。   直到天色转暗,马车在山野路边歇息时,他才总算找到了能与筱满沟通一二的机会。   宋豫在不远处拾着柴火,陈子靳走向正将马儿拴在树旁的少女,拍拍她的肩,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谢谢”。   筱满手中动作微顿,片刻后手指一曲,倏然从树干上扣下一块干裂树皮,侧回身“唰”得一下对着陈子靳后背的黑暗处掷去。陈子靳倒抽一口凉气,瞬间不安于身后境况,下意识回身防御,幽幽月光之下,只见几米开外之处有一身穿夜行衣之人现身,紧接着是第二人与第三人,这三个来袭刺客足下功夫了得,迅速挪换阵形,以三角之势将他们主仆二人包围在中间。   不远处的宋豫已在顷刻间与另外三人缠斗起来,枯柴散落一地,手中烟杆代替利剑,亦攻亦守,与敌人打得难解难分。   “宋豫!”陈子靳与筱满背部靠在一起,极度警惕起来,同时不忘了喊那人一声,唯恐他孤身作战,腹背受敌,落入危险境地。   “我可以应付,”宋豫语气还算冷静,目光无暇看他,只在嘴里提醒道,“记住我说的话,用你的潜意识。”   陈子靳霎时领会,想起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会武功的人。   这想法方一兴起,体内便似涌起了无数气力,有一股不知名的感觉正催促着他发出招式,右手蠢蠢欲动,仿佛想要攥紧何物。   陈子靳咬牙控制这力量,渐渐意识到,他这手是想要寻找兵器。可处境不利,自己身上没有顺手之物,稍作思忖,便将目光锁定到身前黑衣人手中白晃晃的长剑上。陈子靳动一动脚,足尖忽地踢起一块碎石,正中那人手腕。黑衣人明显措手不及,却也不是无能之人,手腕穴道虽受了意外重击,却依旧将那剑柄握得格外稳固,只是身子向后踉跄了两下。   不由蹙眉,黑衣人已是彻底被激怒了,挥剑向他逼近。   “筱满当心。”陈子靳左手往身后一带,将这姑娘自另一剑下挥开,手顺势往她肩头借力,悬空腾了半圈,一脚正中方才那人的胸口。   黑衣人捂着心脏回退半步,陈子靳出招太快,令他尚且来不及反应,胳膊上的穴位便被一一锁住,最终手掌一松,长剑落入对方手中。   不远处的宋豫松了口气,眼角余光收入这一幕,发现陈子靳的武功比他所猜想的还要更好一点,完全不需他分心忧虑。   实际上这位少堡主的功力与宋豫所判断的差不了太多,之所以此刻发挥得如此好,是因为陈子靳本身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陈子靳是个经过了严格训练的武警,完全懂得如何把控最佳时机,比如曾经对待暴徒时,只要判断准确,他可以在三秒内将其制服,并为之戴上手铐。   少堡主的武功与陈子靳的敏锐速度相融合,便化成了出招快准狠的新一人。   这令筱满相当惊讶,若不是此时状况危急,容不得她分心,恐怕这姑娘会当场呆若木鸡。   三人对六人,原本出于劣势,但抵不过陈子靳与宋豫二人功力了得,加之筱满足以自保,来刺之人很快便陷入被动之中,一招一式显得愈发吃力。   侠以武犯禁,自保之下难顾其他,陈子靳没有多犹豫,果决地取走了一人性命。而另一边的宋豫更不会佯作仁慈,手中青玉烟杆亦已染上两人鲜血。   余下三人眼见状况不对,迅速退离到安全距离之外,随即弃战而逃,眨眼间便不见影踪。   宋豫不打算追击,眼下已占优势,再追下去倘若落入陷阱便得不偿失了,笑盈盈地松下手中力道,拿袖摆擦拭烟杆上的血珠。   然而那笑容未能维持半刻,便听不远处的少女发出一声撕心悲鸣,他蓦地转首,心跳仿佛停滞一秒。   陈子靳唇角溢出鲜血,手中长剑插入泥土之中借以支撑身体,双眼缓缓合拢,最终强撑不住,摔倒在地上。   “少堡主!”筱满俯身跪在他身旁。   宋豫眼中浮着血丝,快速靠近来。   第十八章   “不要催动阴性功法!”   陈子靳被动吐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体内另一灵魂极度得焦躁不安,而他手中剑根本控制不住,行如流水,招式之后又连一招,直到长剑刺穿黑衣人的身体,见那面上仅露出的双眼变得目眦欲裂,他才稍微寻回些理智。   气血翻涌,陈子靳觉得自己周身的皮肤尽数滚烫了起来,然而皮下血流却寒如冰泉,真气紊乱,似有无数刀片正在将他凌迟,疼痛难忍之下终于吐出一口鲜血。   再然后,身体的力气便迅速流失了,摔倒在地时,他连手指都难以动弹,却没有晕过去,半睁的双眼还能看见身旁又惊又怕的筱满,与快步赶至身边的宋豫。   陈子靳虚弱开口:“我哪分得清……”   宋豫蹙眉,没心思管他人格分裂,果断点了他几道穴位,略作检查后问道:“并没有伤口,怎么回事?”   陈子靳也不清楚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宋豫一番动作之后令他气顺了不少,寻回些力气,想要摇头说不知,身体里另外那人却张口答道:“走火入魔……”   宋豫恍然,陈子靳也闻言了悟,自己夸一夸自己:“我果然命硬……”随即又骤然切换频道:“你务必要分清阴阳……”   跪在其旁的筱满尚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越发听不懂他口中之话,呆呆地挂着泪珠,担忧无比地望着他。宋豫却早已明白过来,知道这“两个人”又开始了。   “怎么分?”陈子靳问。   “阳热阴寒……我所习之阴性武功过而有余,寒气积而不泻,已令身体承受不住……倘再妄动分毫,恐致凉血凝滞于体内……你今日收手不算太晚,不过吐一口浊血,若再继续下去……难保不会筋骨脆裂而亡……”   陈子靳好郁闷,听了半天还是听不懂这阴与阳的区别,还说得自己口干舌燥,气虚无比,不禁委屈质问道:“这么糟糕你干嘛要学啊?”   少堡主苦笑回道:“阴阳相克,却也相济,学阴性,不过是为了助力阳性罢了……算是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陈子靳听出了这一词中的惊心。   本该是养尊处优的少堡主,究竟是什么逼得他装傻充愣,暗中习武,甚至需要孤注一掷?那位至今神秘、令陈子靳难辨善恶的落梅堡堡主,对于少堡主而言,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这一切都太过扑朔迷离,虽然没有完整的线索,但陈子靳相信,少堡主藏在心底的秘密绝不可能仅仅与神驭有关,事情不会那样简单而已。   “你孤注一掷的代价太大了……”陈子靳予以评判,疲惫阖上双眼。   尚不及再说什么,身旁人已探手止在他唇上,阻道:“少说废话,把网线切了。”   陈子靳心里翻个白眼:切得了个屁。   宋豫将他抱起身回到马车上,唤回身后少女的神智,嘱咐道:“筱满,检查一下这三具尸体,然后上车来,我们连夜赶路。”   筱满应一声“好”,手背抹掉面上的泪珠子,从地上站起身。   片刻之后,这姑娘回到车上,宋豫已用毛毯将陈子靳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见她出现又道:“我去外面驱车,你靠车门近些与我对话。”   此时此刻筱满的心底哪还对他存有丝毫芥蒂,闻话皆是万般配合,小心翼翼地扶着虚弱的陈子靳喝了些水,随即如言坐近门旁。   帘外传来那人询问的声音,道:“有何收获?”   “是落梅堡中之人。”筱满沉默了小片刻,似有些难以接受这认定,怨愤道,“少堡主先前提醒过奴婢,奴婢却没想到,落梅堡人竟会对少堡主痛下杀手!”   宋豫语气依旧冷静,未被她强烈的情绪所影响,继续追问着:“你觉得理由是什么?”   “奴婢想不到……”筱满摇头,“当日少堡主与奴婢擅自离开落梅堡,堡主竟未派人前来捉拿,此举已在奴婢意料之外,如今堡中人动此杀机,更令奴婢诧异……”   “你认为是堡主的意思?”   这人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筱满闻言霎时一颤,眸中盈满震惊与伤痛,许久后缓缓摇头道:“奴婢不信……但眼下……奴婢什么也不敢肯定……”   “嗯。”宋豫不再多问。   半晌之后,陈子靳插话,简单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虎毒不食子。”   这是十分感性的一句话,是曾经的这人绝不会当作凭证的论点,陈子靳自己也不知为何会道出如此一句来。然而话一出口,宋豫却深以为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予以认同,随即想到自己身在车外,陈子靳应当是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的,便又出声肯定道:“虽然也有畜生不如的个例,但就‘你’这么些年来所过的好日子便足以判断,这可能性极小。”   “但也不得不防。”陈子靳的声音传了出来。   此话转折太大,宋豫微微一愣,罢了意识到,这大概是少堡主在说话。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离奇的异样感觉,一时间令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连陈子靳都觉得父子亲情不当灭,反而是这位被好生养着的少堡主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陈子靳在同一时刻里,同样也产生了与宋豫相似的疑惑。   但不知为何,他不想开口询问身体里这人,只暗自在心中设下了一道防线。身体还十分虚弱,无力多想,陈子靳闭上双眼,继续假寐起来。   马车在深夜驶入一座村镇,小小一个地方,只有一间客栈,好在还留有空房,宋豫要来两间,抱着已昏昏入睡的陈子靳去往自己的那间房中。   陈子靳迷迷糊糊地被喂着喝了一杯水,干燥的嘴唇得以润泽,在睡梦中餍足地咂咂嘴,躺在软被里继续做大梦。过了一会儿身边挤来一个大暖炉,他本能地便靠了过去,舒舒服服地偎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醒来的陈子靳身体恢复了不少,按理说身体里还留有恙端,但表面上却已恢复了九成,除了稍显没劲儿以外,看不出任何问题。   原地复活的陈子靳开始对着宋豫叨逼叨,义正言辞地指责他趁人之危,不守夫道。   “你怎么不多要一间房呢?”   他坐在床上抱怨不休,宋豫不为所动,理理性性地坐在桌旁喝茶,等他歇了嘴才问道:“废话说够了没?”   陈子靳顿时语塞,气得直打枕头。   持续心塞了好半晌,又忽然听宋豫说道:“如今种种遭遇都这么离奇,我什么都需要顾忌,除了对你。对你我不想考虑任何原则问题,我这个人天生不是什么好人,别的因素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改不了,明白了吗?”复杂情绪隐藏在状似平静无波的语气里。   陈子靳捏着枕头愣在被窝中间,手中力道渐渐松懈,无奈心情终被暖流覆盖掩埋。   ——算了。   陈子靳倒头睡个回笼,抱着被子弯弯嘴角……   果然睡眠是加快身体康复的最有效因素,陈子靳这第二觉直接睡到了下午,起来后饥肠辘辘,豪气云天地干了三大碗面条,精神充沛地继续赶路。可怜宋豫驱着车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尼玛这时间出发,又要行到半夜三更去了。   亏得是余下的一路了无风波,三人警惕万分,直到马儿跑入雁城地界也无人再来偷袭。   陈子靳松了口气,入城之后,在山下与宋豫暂时话别。   “我就住在吴门街上最大的那家客栈里头,有事随时找我,没事就别跑了,我会来找你。”宋豫拍拍他肩膀。   陈子靳点点头,虽不是长相分别,却有着说不出的舍不得,但筱满立在身旁,令他实在不好意思矫情,加之考虑到落梅堡近在咫尺,拖得久了难免容易被人发现,只好满目淡然地同这人分道离开。   往上头不远不近地行了一段之后,陈子靳回头望向山下,竟还能看到那道白色身影,仰头目送至此。   “少堡主?”筱满停下脚步,疑惑唤他。   陈子靳唇边弧度遮掩不住,收回视线之后颔首回道:“走吧。”   筱满点头,待他行至前方才又动步跟在身后,片刻后稍稍回首,悄悄地往那山下看了一眼,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落梅堡一切如故。   陈子靳回到堡内,径直向自己的庭院归去,一路上遇着堡中弟子,众人丝毫没有奇怪于他数日间的了无行踪,反而是面色如常,纷纷礼貌地抱拳问候道:“少堡主回来了。”   陈子靳心下奇怪,但不表现出来,同样泰然若素地回敬一二。   回到庭院,他才从婢女口里了解到事之缘由。   原来堡主在知道他离开之后便告知了各路兄弟,说是少堡主出外散心,并令人传话下去,让分布在江湖各处的各支门人多留一个心思,倘若遇见了少堡主,便照顾一些。这些人都不知少堡主会武功,对于此话自然不会存有半分疑虑,当作命令一般谨慎应下。   如今陈子靳归来,众人不再需要为这位脑子不太灵光的少堡主继续挂心担忧,皆安下心来,笑着同他打招呼。   那态度和蔼的,就差没摸着他的脑袋说上一句:往后别乱跑啦,大人会担心的啦。   陈子靳很无语,但换个角度想,这么一来倒挺省事的,尽管他很不明白堡主会替他撒这个谎的原因是什么。   不明白的谜团太多,索性一件一件慢慢来寻求答案好了。   陈子靳阖上房门,回到床边掀开了床被,开始寻找第一件证物。   ——诚如少堡主先前所言,果然,那本绘制着子衿剑的秘籍,正稳稳地躺在床板之下。   第十九章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人小的时候都拥有过武侠梦,反正陈子靳是有的。渴望着行侠仗义,渴望着大展身手,可说是出于此愿望,身处新时代的他才最终走上了警察的道路。   翻开那本秘籍的时候,陈子靳一句“卧槽”,浑热上下的热血都跟着一起嗨翻了。   ——这才是真正的武功秘籍。   不同于电视剧里那样,画在里面的兵刃图并不只是简简单单一幅画,而是详细的分解,虽说是在古代,但其详尽精致的程度更像是未来的科学图稿,对于子衿剑冶炼时的条件、材质、用量,无一不精确万分。   这样一把剑,就算是什么都不懂的陈子靳,也敢压重注赌它是一把稀世神兵。   “只不过绘于纸上而已,却已足够令人心动,是吗?”少堡主问。   陈子靳指腹触摸着书页,仿佛触摸着真正的子衿剑,沉醉般颔首认同。   无法反驳,岂止是心动,这分明是一种想要亲眼目睹真物的欲望。连他这种没有什么贪婪心的人都想要一睹阵容,那么换作其他人呢?   换作这个世界里那些想要名扬四海、甚至一统江湖的人,这该是多么催人垂涎的一块肥肉。而能够制作出如此兵器的落梅堡,就像是一汪能永恒不断地激发人内心贪欲的泉眼,或掌控之,或摧毁之,任谁都不愿其落入他人之手。   ——风口浪尖之地。   陈子靳心间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脑里闪过许多丰富剧情,望着那页图纸情绪复杂道:“你没有问过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其实我在的那个世界和这里大不相同,但很奇妙……那个世界里的人创造了很多故事,创造过无数个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他们的经历各不相同却都有相似点。比如,如果他们的故事里出现过一件神兵,那么这件神兵一定会成为万恶之源,会有无数人为之失去原则与理智,乃至丧命,而最终这件兵器的归宿多半都是被毁灭或藏匿,再不会出现在世人眼前……我不知道这样说你能不能理解到我的意思,言简意赅就是,我觉得这种玩意儿就不该出现……”   一段话说完后,另一声音竟沉默了。   陈子靳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少堡主回应,几乎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掉线”了,可身体却没有产生最初那种独立自在的感觉。   没错,自从少堡主在他清醒时出现过一次之后,其出现频率便越来越高,所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甚至再没有离开过,无时无刻不与他同存,让他随时都能感受到灵魂的“拥挤”——这是一种很不科学的知觉,无法解释,然而真实存在。为此,别扭不自在是肯定有的,但陈子靳却也松了口气,因为他没有再在这人出现时感到过心悸与头疼,反而在生理上格外快速地适应了起来。   陈子靳放弃等待,顺手翻着秘籍往下继续查看着,不是什么艰涩难懂的字体,不过繁体而已,虽然个别字他依旧不认得,但不难猜到意思。   看着看着,身体里那人忽然开口回他的话了:“可它出现了……”带着一分喟叹,与九分迷离不清的情绪。   陈子靳失笑摇头。   “母亲为孩子亲手设计的东西,不知道该说是爱之深,还是溺爱生害。”   这一回少堡主当真不再接话。   陈子靳没耐心继续细看下去,沉默着将那本书草草略过,仔细放回原来的地方,整好床铺。他叹一口气坐到床边休息,回忆着刚才看到的文字内容,觉得丝毫用处也没有。说白了就是看了等于白看,身为一个非武侠人士,他依旧区分不了何谓阴阳,所能倚靠的还是仅有潜意识罢了。   如果从今往后都区分不了了,那么他是不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用武功了?否则岂不是很容易把自己再玩死一次?   放到以前的法治社会,不用武功也就算了,现在这个可以打打杀杀的江湖,死个人跟死只鸡一样简单,更何况眼下可是有人想要杀他的啊!不用武功意味着不能在被追杀时自保,也就意味着横竖都是死。   陈子靳仰天呵呵,赞美着自己如歌如梦的多舛命途。   正自唉声叹气的时候,房外传来叩门声,他稍微整理心绪上前应门,见来人是已打理整齐的筱满。少女回到堡中,礼数又万般周全起来,说话时福身行礼,道:“少堡主,先前您不辞而别,堡主并未追究,如今回来了,是不是主动去问候一番为好?”   陈子靳想把这个决定交给那个人来做,然而显然,一字不吐的少堡主本尊明显拒绝思考,一味装死。陈子靳心一塞,生气地自己作主了,他早就想见见这尊神秘大人物,如今少堡主见不见都拉倒,反正他要见,于是果断回道:“现在就去,你带路吧。”   “是。”筱满颔首,侧身让出道路待他跨出房门。   行在路上,陈子靳无声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会见到的场面。   毕竟是闻名江湖的落梅堡,虽说不是什么好名声,但绝对够响亮,这样一个黑道组织的老大,想必一定格外冷峻,大概会逼格高高地站在一个大堂的台阶之上,一身华丽黑袍霸气侧漏。若不是如此,那也有可能走的是文雅俊俏的路线,带着煞气逼人的清冷眼神,俊美无双。   陈子靳摸摸自己的脸,这种脸,可能当爹的的确很俊美无双。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长得这么帅,真的好烦恼。   然而预想中大气恢宏的黑暗宫阁没有出现,稍次之的宽阔大堂也没有出现。引路的筱满七拐八拐,带着陈子靳越走越偏,渐渐地行往落梅堡临着山壁的北面。   四周的院墙风格逐渐发生变化,原本雅致清灵的楼阁变成了线条粗犷冷硬的库房,红花绿树慢慢消失,仿佛漂浮在四下的空气都热了不少,充斥鼻翼的尽是冶炼金属的气味。   眼前出现了一块高坛,抬眼能看见台上的滚滚红浆,数位堡中弟子赤着臂膀锤炼兵刃,简直是一道热火朝天的生产线。   不知是不是温度太高的原因,陈子靳头皮上滑下几粒汗来,十分好奇堡主是怎样一位劳模。身旁少女驻步转身,秀气的声音稍微放大了一点,只怕被冶炼之声压盖过,道:“少堡主,堡主就在上面,奴婢不便再跟随。”   陈子靳点点头,心想是啊,上面一群光膀子大汉,在这么封建的时代,小小姑娘跟上去成何体统。随即又一惊想到,天啊上面全是光膀子的糙汉子啊,哪个是他爹啊,居然他爹也在里面啊!   胸膛中一阵地动山摇,陈子靳表面却无比淡定,应道:“那你先回去吧,我自己上去。”   “是。”筱满退开半步,看他顿了半晌向台阶上行去,随后独自返回。   陈子靳踩在石梯上,有意行走得缓慢,抓着机会问身体里那位,把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在这高手遍布的地方被谁给听了去,小心翼翼道:“哪个是你爹啊?”   等了半天没人回答,陈子靳一脑子问号,更加怀疑起来这位“三缄其口”的少堡主究竟特么的还在不在了。   没有答案,然而脚步却是不能停的,陈子靳硬着头皮上前,在距离高处两阶之外停下来,俯首问候道:“爹,我回来了。”   聪明地化解了尴尬。   冶剑台旁,“铿”得一声脆响,一名周身肌肉格外醒目的男人放下手中器具,颇为诧异地转过身子。   陈子靳带着良善微笑抬头望过去,一眼之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抛开那双寒如蛇鹰的双眼不提,至少那样生硬的五官的让他彻底相信了——尽管他前世没见过自己的老爸,但他完全不怀疑,他的相貌绝对是遗传自母亲……   “爹……”陈子靳唇角笑容有点僵硬。   堡主抬手抹去额上汗水,迈着沉沉步子走近他,壮硕手臂伸过来,让陈子靳一时以为自己会被推下去,然而看似极具力道的手掌靠近后却是极其小心地揽住他的肩膀,护着他往台阶下行了数步。   “上面这么热,不是你适合来的地方。”   陈子靳微微心软,有些诧异于这不如外形般冷硬的温柔语气。他本就自幼缺爱,母爱尚且不多,更勿论来自于父亲的温暖,当即竟有些失神,目光直直望向这人不算和善的面孔,疑惑又喊一声:“爹?”   堡主蹙眉,瞧他傻愣愣的样子也不怀疑,倒是愈发心疼了些道:“你啊……素来不能让我放心,这回出去却也不说一声,我是你爹,你这么怕我做什么?还好平安回来了,否则我怎么对得起你娘……”   陈子靳沉默起来。   他心中有无限动容与感慨,然而都来不及感受,只因有一道更为直接的念头最先最快的袭入了脑里:这个人不可能是派人追杀他的主谋。   如他所言,虎毒不食子,至少眼前这人是个合格的父亲,如若当夜的几位杀手真是落梅堡派来的人,那么想要加害他的一定另有其人。   从另一方面讲便是,落梅堡里存在有二心之人。   陈子靳凝眉不解,身前身形健壮的男人瞧得忧心,手掌抚向他的额头,尚未触碰到便又退开,只怕手中污垢弄脏了他的脸。   陈子靳眼神软下来,下意识向这人说道:“爹,不要太辛苦了,多休息。”   堡主明显怔住,随后欣慰异常,那双令人发怵的眼睛竟都柔和不少,含笑向他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陈子靳在那一刻打心底里对这位父亲产生了依恋之情。这样说不夸张,虽然不论如何分析,眼前这个男人都并不是他的生父,但却实实在在给他带来了近三十年间从未感受过的别样亲情。   这是书里描写的那种父爱,厚如山,静如水,在不显炽热的表象之下无处不掩藏着浓浓柔情。   陈子靳忽然想到了一个有趣的念头。他想,这大概真的是在不同时空之下属于他的一个另类平行世界,比如这个世界里的“他”与自己相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走上了黑道这条路。再比如,他曾经失去了父亲,而“他”失去了母亲。   不过,就某一方面而言,少堡主大概比自己更幸运。   活在这世上的堡主对儿子的爱是那样真实而深沉,即便是已过世的母亲也倾尽心力为“他”留下了子衿剑这样的稀世神作。反观自己,当初在那个世界的时候,陈子靳尚未出生便失去了一个极有可能同样疼爱自己的父亲,而至于母亲,虽尽责,却把他理应拥有的母爱全部投注到了他同母异父的弟弟身上。   在那个世界里,陈子靳没有完整的家庭,如果不是后来遇见宋豫,他大概不会知道,其实自己也可以拥有那种带着或柔和或剧烈的心跳的情感。   可他也许是不懂,也许是被所谓理性掌控了多年,才会在最后做出那样的抉择。   陈子靳忽然有点明白自己的自以为是,他自大地占据着正义的一方,理所当然地觉得他的做法没有任何错误存在,甚至可笑地以为,在宋豫接受应有的制裁之后,偿赎了犯下的罪行之后,等待多年的自己可以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凭什么?   宋豫,凭什么接受?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冷冰冰的道理与规则,这些条条款款唯一的对手就是无理智的感情,可在曾经的他那里,这仅有的对手竟然轻易便落败了。   陈子靳胸口很疼,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要承认后悔两字。   ——因为是他先一步地,亲自背叛了最信任自己之人的感情。   最讽刺的是,哪怕到了那个时候,宋豫也没有责怪过他,仿佛格外理解、纵容……   陈子靳在这一刻好想见到那人,不知不觉地在唇角弯出弧度。   堡主恰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和那人极为相似的习惯性动作,陈子靳望着眼前中年人,没有防备,像是对着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辈询问心中疑惑似的,道:“爹,如果你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你会原谅他吗?”   堡主没有明白他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的原因,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旋即又理解于自己儿子本就不太正常的行为言语,只当他脑子不怎么好,并不格外在意地回道:“那要看他是否有悔过之心,或者是情非得已的理由,但如果是伤害了你,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原谅他。”   陈子靳心中又是一暖,这位老爸不止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甚至都不把他考虑进这问题当中,丝毫不会怀疑他。   感情素来是相互的,为什么少堡主会对这样的亲人不热情,更有甚者,竟说出“不得不防”那样的话来?   陈子靳的疑虑没能琢磨多久,身前这人又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他的思绪,仿佛是多加思考了些更深入的问题,一时间竟越发把他的话当真起来,谨慎问道:“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是不是真有谁伤害了你?”   话已到此处,陈子靳本没打算提起,但短短交谈已令他无比信赖于他在此处的这位父亲,因而不再犹豫,向这人点了点头。   堡主的脸色瞬间沉如玄铁,本就生得不善的双眼霎时无比可怖,陈子靳作势挡了挡,没让他继续开口询问,带着他向冶炼场之外走去,慢慢行到了无人之地才停下脚步简单讲道:“就在前些日,我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几名黑衣刺客,明显是冲着我来的。先前离开落梅堡的时候我便感觉有人跟着我,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同一批人,能确定是堡里来的。”   堡主面上闪过几抹担忧,急忙问道:“你受伤了吗?”   陈子靳想起自己吐的那口血,没敢说,怕惹得麻烦,况且自己已然恢复了,便摇了摇头,顺带撒了个谎道:“没事,恰好遇到仗义侠客经过,把我救下来了。”   堡主依旧紧绷着神经,不知该如何关切他,手掌靠过去,如同宽慰自己一般攥住他的胳膊捏了几下,许久才叹出一口气道:“没事就好,我会留意身边之人,一定会调查出此事。”   陈子靳颔首:“倒不是为了别的,总之自己身边有这样的人不是好事,像个定时炸弹。”话落苦笑,就像是当初紧绑在宋豫身上的自己,他这简直是经验之谈。   “我明白,”堡主赞同点头,没深究什么“定时炸弹”的意思,反正大约也能听懂他的语意,罢了眼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认真道,“子靳,你许久没来,这回一见,爹觉得你似乎聪慧不少……”   “是吗?”陈子靳心说不好,总不好在少堡主亲爹面前穿帮,只好模棱两可地装傻道,“我以前怎么不对劲吗?”   堡主摇头,放下不解,笑道:“没什么不对,你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总会好起来的。”   陈子靳松了口气,笑了笑将此事略过。   堡主没再回到冶炼场去,难得陈子靳主动前来寻他,心情极好,回院沐浴更衣,享一场天伦之乐。这人收拾的时候,陈子靳就在院里等他,与之心情相似,他也是颇为亲近这位老爸,有点儿舍不得这感觉,因而想再与他多聊聊天,晚些一同吃个饭什么的。   独自等待的时候,身体里那位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说道,张嘴的语气便隐隐含带着指责,道:“你告诉他遇刺之事做什么?”   陈子靳打个呵欠,觉得这位少堡主总算舍得出现了,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防着世上最该信任之人又是为什么?”   少堡主沉默,片刻后语气笃定地回答道:“这世上我最该信任之人已死,如今唯独能信任的,只有我自己。”   “哦,”陈子靳听得无奈,不禁同他打趣,“那你是不是也压根儿不信我?”   “……”少堡主被将一军,不知如何反驳,回道,“这不一样,你我如今共存,自当相互信任。”   陈子靳长长地叹气,身体懒懒地靠在亭柱上,试着劝解起来。   “唉,你这个人呢,年纪还这么小,放我们那世界根本就还没成年,还能享受未成年人保护法,警察都拿你没办法!天知道我以前多想揍那些欠收拾的熊孩子……偏题了,我是想说,你这大好年纪的,怎么能这么悲观呢?”   少堡主的声音很茫然:“我好像听不太懂。”   “你听得懂才吓人,”陈子靳摇了摇头,“总之就是,你应该把心态放阳光一点,让心中充满爱,享受亲情,享受友情,以及享受爱情。一辈子那么长,我会想办法把身体还给你,既然我闯来这里吊住了你这口气,就说明你命不该绝,以后让生命活得有价值些吧,不要束缚着自己,装傻装弱什么的,应该很累吧……”   这一回,少堡主勉勉强强听懂了不少,尚没有回应他话中的其他意思,只抓住重点愣愣地重复着问道:“把身体……还给我?”   “对,毕竟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陈子靳道,“我现在迷信的很,所以打算找几本玄学书来翻翻看,或者请些道士啊和尚啊帮帮忙。你也要帮忙,这年代的书我看着有些吃力,多半还是靠你。”   少堡主没有反驳,也没问他何去何从,简单回答道:“我明白了,多谢。”   陈子靳轻松一笑。   ——嗯,还知道应和道谢,看来也不是对生命很失望的样子嘛,真是一个可塑性强的好少年。   天上隐隐飘起了雪花。   山间本就气温更低,这庭院又不似方才那冶炼场般温暖,能让一群大汉光着膀子干活。冬风吹进脖颈里,陈子靳将衣领拢紧一些,借着等待老爸的时间打起了盹……   当天下午聊得相当愉快,陈子靳觉得堡主若不是他爹,也一定能与他成为忘年交,说起话来真是投机。   两人品着香茗讨论兵器,陈子靳虽懂得少,却兴趣浓厚,因而一说一听,格外融洽而尽兴,甚至于饭桌上时也没怎么停过嘴,把一顿晚饭吃了很长时间。   直到天色实在暗了,陈子靳才从温暖的房间里离开,缩着脖子冒雪往回走,一边想着,古代的人口就是少啊,人均占地面积真大啊,这尼玛在自己家里走个路都好远啊……   路上还遇着不少夜行的堡中弟兄,陈子靳与他们笑着打过招呼,顺便交代一句:“少打架,别忘了多行善事。”   兄弟们一律回复“是”,陈子靳很欣慰地点头。   好不容易走回了自己庭院,进到房中时,连灯都来不及点燃,一关上门便被人欺在门上。陈子靳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要出手,却被快速地攥住了手腕,听耳边传来一声熟悉又暧昧的“嘘”声。   所有防备在这一瞬间散去,手间的力气放软,陈子靳半阖眸,被身前人偏头吻住微凉双唇。   接吻时,这人的双手暖暖地抚在脸颊上,将被寒风吹冷的肌肤暖热。温度更为炽热的舌头不客气地在口中搅弄,吻得他喘息声渐浓,胸腔里的空气仿佛被汲取得干干净净,实在是呼吸不过来了,才把人给推开。   陈子靳深深喘气,着迷地轻触着尚未离远的湿润嘴唇,好半晌,脑子里的糜情才消散下去,重归冷静,倏然间瞪着眼把宋豫给推开。   “打住!”   宋豫不耐“啧”一声,霸道地将他重新揽近,一把抱起,就着黑暗走到床边放下。之后倒也没做什么,只把他抱着用力往怀里按,埋首在颈间深吸了几口气。   陈子靳僵硬了一会儿,见他确实没那什么的意思,才伸手安慰地拍着他背,低声无奈道:“这样不好,之前我俩……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少堡主了。”   “嗯。”   “我会想个办法分离出来。”   “嗯。”   “唉!”陈子靳好没招地喟叹,摇一摇这人,“你生气了?”   宋豫“噗”地一下笑出来,揉揉他后脑勺,回道:“我有什么理由生气?只是被你这么一说,觉得这情况是挺尴尬的。”   陈子靳便也又愧疚又好笑地笑起来,罢了不再提这事,问道:“你等我多久了?”   “也没多久,”宋豫回道,“天黑了才方便来。”   “可以啊,我瞧这路上一直有人行走,你居然没被发现。”   “废话。”宋豫没把话说完,言外之意是我是什么人,我都能被人发现还了得。   陈子靳把这意思读得完完整整,玩笑着拍他一爪子,这人捉住他的手,才说了不好,却实在忍不太住,聊以慰藉般,捏着手指在唇边浅浅地吻,顺口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陈子靳没把手抽回来,回答道:“去见了见堡主,和他聊得挺开心,就聊到了很晚才回来。”   这人听着“聊得很开心”几字一时相当意外,陈子靳明白他想问什么,主动补充道:“很好的一个人,我确定,之前我们遇到的那几个人绝对跟他没关系。”   “那就是另有其人了,但眼下你不是真的熟悉这个地方,入手查起来有点难。”   “难也得查,这没别的办法……总不能等死。”   “嗯,”宋豫点点头,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想说,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查清有关神驭的真相,寻找到子衿剑,以及揪出幕后杀手,太多事情,不分先后,都必须尽快着手。”   “我明白,”陈子靳极为认真地回应道,“也不要太有压力,以我曾经办案的经验,这些事情往往是连成串的,只要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与之息息相关的所有问题都会一个一个迎刃而解的。”   宋豫低笑,看来警察叔叔的魂儿又回来了。   “嗯,我明日继续追查神驭的事,你想办法弄透整个落梅堡,并明晰组织结构,行吗?”   “行啊,你注意安全。”陈子靳弯着眼睛抬抬下巴,问,“你今晚在这儿?”   “我每晚都在这儿,留不留?”   “留。”陈子靳愉快点头。   宋豫笑着说一声“睡吧”。   就在这一句话之后,陈子靳才想起了床板底下的秘籍。但一转念觉得时间不早了,果然还是睡吧,秘籍的事明日再提也不迟。   心中痒痒的,却又不能太过,他笑着在这人脸上摸一把,翻身下床,抹黑洗漱去。   黑暗中,能隐隐察觉这人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翌日醒来,床铺中已无另一人身影,陈子靳闭上眼睛稍微滚了一下,挪到宋豫原本睡着的位置上,一片冰凉,看来是离开了挺久。   天色方才蒙蒙发亮,不知这人究竟起得有多早。   这滋味不太舒坦,像是偷情,让他感到很不自由。陈子靳想,且不论正邪不两立,光只是性别问题就太难了,这个世界对于这份感情恐怕比之前他所在的那个世界要苛刻得多,就算有朝一日他解决了所有问题,并成功与少堡主分离开来,找到一个寿终正寝的新身体,但只要他是男人,他和宋豫就很难存在于世俗之中。   除非他变成一个女人。   笑话!可能吗!不可能!   陈子靳翻个大白眼,彻底把瞌睡给翻醒了,从床上坐起身来,揉一揉酸疼的脖子。昨晚姿势不太对,把头枕在宋豫胳膊上一整晚,似乎“落枕”了。   他这边软绵绵地正揉着,忽然一大清早地被打了一声招呼,幽幽声音是从自己嘴里传出来的,道:“感觉到不舒服了?”   陈子靳吓了一跳,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也不该吓成这样,毕竟眼下最像个鬼的人就是他自己……   “你醒了?”陈子靳尴尬地问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少堡主没回答这话,不知是与他感到同样尴尬,还是对此话题并不真的感兴趣。然而陈子靳却依旧难以从这气氛中抽身,越发不自在起来。   这是一种隐私随时都能被人窥察监视的感觉。   其实若要深究,他与少堡主却都是无辜之人。对他自己而言,是少堡主的身体给了他重生的机会,而站在少堡主的立场来说,又是他吊住了对方生命,挽救其于命悬一线之际。   可谓是互帮互助,相互依存,因而如今状态,谁也怨不得谁。   他与宋豫的亲近可能多多少少令身体里这人有些为难,但少堡主不多抱怨,大概也是因为有着跟他一样的认知。   陈子靳叹气,没与他一般回避不谈,将方才那话题续上,主动致歉道:“不好意思啊……现在这情况太特殊了,确实是我没有更多地顾虑你,是我做得不对。”   少堡主沉默,片刻后也正面回应:“此事的确复杂,但不管如何说,我该谢你的。”   “不,你也犯不着跟我说谢……”   少堡主低声轻笑,比及先前放松了许多,问道:“你与宋盟主是故交?可你不是说,你并非这世上之人吗?”   “是啊,他是我爱人,”陈子靳见他不再避忌,不由也放下心中纠结,笑着回答道,“用你们话说就是‘相守’,咱们这么熟了,穿同一条裤子的交情,我不怕实话告诉你,他也是穿越过来的,原本跟我一个世界的。”   这人闻言果然惊讶。   “那宋盟主莫非也?”   “不,宋盟主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吧,跟我和你的情况不太一样。”   “原来如此……”   少堡主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隐含着几分庆幸,陈子靳虽捕捉到,却未怀疑,毕竟贪生乃人之本性,谁都希望自己能有多活一日的机会,这实在很正常,更何况少堡主还说过,他有未了的心愿。   这人缓了缓,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难怪那段日子,我会在落梅堡中发现此人行踪……想必那时候的宋盟主,已经是如今之人了吧?”   陈子靳微微觉得有意思。   想来这时代里的人,面对同性伴侣之间的态度应该是惊讶吧?比如像筱满当日所流露出的那份震惊,那才该是正常的反应。可不知怎么的,这位少堡主还真是奇人,对此非但丝毫没有提出质疑,反倒还理理性性地分析起之前的端倪来。   陈子靳很是感慨,甚至要开始怀疑这位少堡主是不是个隐性大基佬了。否则的话,这平素总是装傻之人到底拥有着怎样一颗内心,才能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无比冷静的大脑?   “是吧,”陈子靳未表露出心底想法,认真回答着他的问题,思及前些日子宋豫向他表白时说的那些话语,几乎能肯定此问的答案,回道,“如果你指的是在我出现之前,宋盟主就鬼鬼祟祟出现在落梅堡中的举动,那么那个人一定已经是现在的宋豫……抱歉,你应该也猜到了,他是来确认你我的身份的。”   少堡主的语气听不出生气与否,笑道:“他那时应当十分失望吧?”   陈子靳无言摸摸鼻子。   一片突兀的沉寂,许久之后,那声音又幽幽置评道:“倒是痴情。”   不过简短四字,令陈子靳一时想到了两人之间难解的渊源。   “是啊,宋豫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和最致命的缺点,都是痴情,”陈子靳弯唇,“我总是追赶不上他,但我以前做错了,起码从今往后我会尽我可能去追赶。”   少堡主倏然朗笑,这是陈子靳第一次听见他笑得如此肆意,且声音饱满,就像是虚弱之症已经完全消退了。   同时,陈子靳还觉得表面上正在如此大笑的自己像个如假包换的大傻逼。   这人笑道:“你知道吗?宋盟主出现之后,我以为子衿剑的消息已经流露至武林盟中,因而每日都惶惶不可安,甚至计划好了逃离的细则。”   陈子靳听得懵逼:“逃离?”疑问罢又蓦地恍然大悟,忽然想到了很早以前,自己初次下山时在衣裳里存到的那一叠厚厚银票,脸色哭笑不得地问道,“所以你在身上藏着那么多钱,是为了躲宋豫啊?”   “正是,落梅堡本就身处邪途,不论如何,我都只会将宋盟主当作我的敌人。”   “这真是……”陈子靳简直没话说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在落梅堡里呆下去。你爹对你那么好,我还真是想不明白,本来就想问你呢,这会儿倒是阴差阳错地把这误会解开了……”   少堡主没有回应他话语中所提及到的父子深情,甚至更像是有意回避一般,笑了笑转而道:“如今解除了这份危险,我便不会再去何处了,子衿剑没有寻到,我自然不想白白浪费时间。”   捕获线索的潜意识作祟,陈子靳当即从这句话里精准地听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少堡主认为落梅堡中没有危险。这很令人费解,与之前发生之事明显相矛盾,因为想要杀害他的正是堡内人;第二,少堡主认为子衿剑绝没有在别处,而是正好就被藏在落梅堡里。   他将这两个问题依次询问出口,道:“你为什么觉得落梅堡里没有危险?你很可能正在和想要加害你的主谋共处。除此之外,你是否肯定子衿剑就在此地?”   “我确定,”少堡主先是回答了第二个疑问,“我爹不会把这个东西藏在别的地方。以他的习惯,这种会引起争夺的武器一定会被融毁才是,之所以没有对子衿剑如此作为,是因为这是我娘的遗作……我爹不舍得毁了我娘亲手冶炼的兵器。”   “可他也没有将此物交给你,”陈子靳道,“他是为了你好,担心你遇到危险。”   “但这该是我的东西,是我娘送给我的东西!”少堡主骤然失控。   虽仅有一瞬间的不平静,在这之后他便迅速冷静下来,但陈子靳依旧感到无比惊讶,绝不曾想到此人已对此剑执着到如此地步。   “你……”   “是我冲动了,想到我娘,总是难以平静……”少堡主打断他的话,寻了个难以挑出漏洞的理由,罢了继续方才之话,“其实留在这堡中是最安全的,越是内鬼,越不敢在我爹眼皮子底下对我出手。”   陈子靳点头,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但他总不能永远不踏出山中一步,终有一天外出,难免还会遇到那样的陷阱,更何况如今的他轻易不敢动用武功,否则那还真是“一尸两命”啊。   因此,不管这地方再怎么安全无忧,他也依旧必须想办法揪出凶手的尾巴,而且还是越快越好。   这一番思路理清,陈子靳不再犹豫,当日便一改从前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懵懂样子,向堡主讨来了整个落梅堡的花名册。   花名册比他所想先进很多,堡中人员信息记载得相当详细,尤其是所谓的高层管理人员,还在簿子上头栩栩如生地配了一副丹青人像。   陈子靳觉得这尼玛真是太牛逼了,除了没网,压根儿没输给新世纪嘛,亏他以前的认知都被电视剧给局限了。   窝在书房里看来看去,一本簿子虽没细细浏览,却已将所有带人像的信息都仔细过目。陈子靳有一颗相当适合做警察的大脑,记忆力超群,说过目不忘的确夸张了,但三目、四目之后,总能记个八九成。   这一番浏览下来,陈子靳得出了两个结论:首先,这些人果然看着就像坏人;其次,这里面没有人是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的。   ——除了一人。   那一人也不能说是见过,可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格外熟悉,让他在望见时的一瞬仿佛在脑中闪过了一道电光。这道电光一闪而过,印象不甚深刻,令他费尽脑汁想了很久,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竟还真给他想出了一点名堂。   那双眼睛,像极了武林盟里的牵骨阁阁主,乌齐。   第二十二章   陈子靳设想了一种荒唐的可能性:假如画中之人就是乌齐。   如果是在现代,想要验证此命题的真实性非常容易,只需要依靠指纹,可在条件远远不足的此时,这一构想几乎就成为了一个悬念。   尤其是武侠世界——一个万事皆有可能的地方。   因此,陈子靳首先便将可行性给抛开了,单独就其目的着手分析。   画中人名叫齐杉,如果他与乌齐的确是同一人,那么他便是武林盟与落梅堡其中之一的卧底。两者相较,陈子靳更愿意相信他是忠心于落梅堡的,因为在一方没有证据的前提下,另一方的证词就成为了关键——这一证词便是来自于宋豫,是宋豫亲口所说,这个乌齐似乎很有问题。   再者,反过来想,若他真的就是齐杉,且忠于武林盟,那么身为盟主的宋豫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落梅堡中卧底一事?   这一想法好像打开了新的思路,陈子靳忽然抓到了一个反向突破点,那便是找堡主套话。如他方才所想,齐杉拥有第二身份之事,他那位“爹”理应是知情人才对。   陈子靳合上花名册,从书桌后站起身来。   身体里那人十分在意地问道:“你打算要去哪里?”   “去见你爹。”陈子靳回道,少堡主没问出那句为何,他却隐约察觉到这份疑惑,继而又解释,“去还花名册,顺便问问他,堡中是否有兄弟乔装在外。”   原本只是不含情绪的一句答复,谁知这人却给了他意料之外的回应:“那你不必再问,我知道答案,也猜到你要问谁了。”   陈子靳行向房门的脚步顿住,惊讶等着下文。   少堡主又道:“齐杉对吗?他身在武林盟中,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从前只是不知晓他具体在那里做什么,上次一面之后才了解到,他竟是牵骨阁阁主。”   果然如此。   少堡主的回答完全应证了陈子靳的猜想,可他依旧万分诧异,不解于当日乌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乌齐面对他时全然陌生,没有表露出丁点惊讶,难道是太会掩饰?   这解释倒是说得过去,毕竟卧底之人天生都是影帝,想他当初……不也如此。   为使问题简单化,陈子靳暂且相信这一点设定,但一个谜团消了,另一个谜团却依旧存在,甚至更加清晰。   究竟是谁要杀他?   他沉吟片刻,问道:“方才翻开花名册,你心中有没有人选,觉得谁会是想要加害你的人?”   少堡主摇头:“我想不到。”   陈子靳沉默片刻,犹豫又问:“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他吸了吸气道:“你说上次见过乌齐一面,所以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在这身体里彻底苏醒过来的?”话落便是扑面而来的尴尬气氛。   这问题相当难为情,只因当时那时间点很是微妙,晚一点皆大欢喜,早一点可就……   少堡主大概想到了什么,闻言的一开始也默不作声,好半晌才无奈回道:“我那时的意识一直断断续续的,其实见到乌齐时,是武林盟中人正在房中议事的那日上午,且亦只记得零碎片段。更早的事情,我没有更多意识,但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   陈子靳忍着害臊追问到底:“那你为什么知道?”   “……”少堡主叹气,“因为身体一直不太舒服,腰酸。”   陈子靳捂额,顺手揉了一把脸,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自省。   “不好意思啊……我俩现在老是共处,我以后会注意的。”   “无妨,”少堡主微微浅笑,“本就特殊,还说这些做什么。眼下一分一秒都是紧要的,不如趁早解决要事。”   陈子靳点头:“好,听起来你有想法?”   “嗯,”这人压低声音回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陈子靳整好表情,拿着花名册出了房门。原本他有话想问,打算去冶炼场直接寻到堡主,交换簿子时能顺口查探一二,但那问题既已由少堡主亲口解答了,他便改变了想法,直接前往位处正厅大院的青虹堂,将名册交到堂主手中。   青虹堂名字取得好听,玄玄乎乎令人觉得牛逼极了,但知晓其本质之后,陈子靳便在心中给它安了个别称,“人事部门”。   “人事部长”张继堂主接过簿子,对他恭敬抱拳,问道:“少堡主可还有何需要?”   “暂时没有了,”陈子靳回道,“待会看见堡主后替我转告一声,就说花名册已交回,请他放心。”   “这是自然。”张继颔首,带着和蔼微笑,目光爱怜地看着他。   陈子靳被看得浑身汗毛竖起,心中难免愤愤,觉得这个少堡主也真是的,装什么不好非装智障,瞧瞧这后遗症,多可怕啊,全堡人都把他当傻逼。   这不秀秀威风,树立一下威严真是不行啊。   陈子靳轻咳一声,霎时面色严肃:“张堂主。”   “嗯?少堡主有何吩咐?”张继就差没摸摸他脑袋。   陈子靳强忍着摆出一脸正色:“堡中兄弟近日都在忙什么,下山去的可多?”   “少堡主,近来堡主接了几单子生意,一直在带着兄弟们冶剑,这下山去的兄弟日日都有,但因此少了挺多,也不如先前那般频繁。”   “嗯,挺好,”陈子靳郑重点头,交代道,“我不是不许兄弟们下山,其实下山是好事,融入百姓,感受生活。但是我们要有身为一个正经组织的目标和觉悟,要注意言行打扮得体,心怀善意,友好待人,给人民留下正面印象……也就是好印象,你身为青虹堂堂主,要时刻督促,明白了吗?”   张继茫然地点着头,口是心非地答:“明白了。”   陈子靳以为效果达到了,满意离开,没注意着身后满室的同情目光。   身体里那位无言旁观,最终没有戳破他的美好想象。虽也有几分听不懂他的言语,但起码能明白他怀着什么目的,想想还真是无奈,陈子靳如此作为只能让堡中人更加肯定他的痴傻症状。   ——也好,无害一点,行事总会方便许多……   想着,便带着陈子靳直接去了兵器库。   毕竟身为少堡主,不论手中是否掌着实权,但起码这身份就是一张通行证,可在整座堡中自由来往,不引人生疑。   一路的景致很熟悉,陈子靳路性极佳,想得起来这是前往冶炼场的方向,可即将到地方时,少堡主却教他在一处分道口继续往前,没有拐弯向场子行去。   渐渐地,屋栋更为稀疏,入眼皆是山色,如同已走出落梅堡似的。然而看似不经雕琢的自然风景里却遍布机关陷阱,若非少堡主这个外挂一路提醒,陈子靳相信自己一定行不到终点,哪怕给他三条命都会玩到game over。   而到了地方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人是想带他来到兵器库。   此地就是一处经过人工修葺的山洞,不同于冶炼场周围用以储存货物与普通兵刃的库房,这一洞外守备相当森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想必整个落梅堡最精贵的武器都在里面了吧。   “少堡主!”洞外之人纷纷向他行礼,守门两位问候作罢,向着两侧退让开去,倒是没有阻拦他的意思,甚至点燃一支火把递给他。   陈子靳面色如常地接到手中,没做回答,想着此来不知道少堡主是想要做什么,为免言多必失,便只轻轻“嗯”了一声。   入得门后是一道山廊,洞中不再有人看守,行了一段后他才开口问道:“看那些人的反应,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吧?”   少堡主点点头,回道:“来了几回,一无所获,这里头一定有我错过的东西,但因担心被有心人猜忌,实在不敢来得更为频繁。”   “所以你的目的是什么?”陈子靳追问罢忽然想到答案,接道,“难道是寻找子衿剑?”   “正是。”   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之后,陈子靳变得相当激动。   这太带感了啊,像是玩游戏终于进入了寻宝篇章,就快要得到自己的装备了。   然而游戏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没有那么多明显的任务线索,更没有理所当然的主线结局,一切都只是未知数,否则倘若那么好寻,少堡主又何至于这么好几次都无功而返。   山洞之中的光线逐渐晦暗不清,陈子靳沿着山壁而行,遇着壁上火把便将之引燃,点亮四野。越是向里走着,心中便是越发震撼起来。   沿途壁上渐渐出现了悬挂的兵器,且愈渐密集,这都是些陈子靳喊不出名字的宝贝,只能外行地将之与印象中武侠电视剧里的那些作对比,自己给他们取名字。   “卧槽流星锤!”   “卧槽血滴子!”   “卧槽千机匣”   “卧槽!卧槽!”   少堡主失语,听了一阵感叹后道:“你改名的功夫很是一流。”   “谬赞谬赞,这些名字也不是我取的,”陈子靳啧啧称奇,“天哪,这真是太赞了……昂比例哇波!”   “……”少堡主保持沉默。   陈子靳怀揣着惊喜之情,逛博物馆似的往里走,行到前方不再有路时,已身处一间格外宽敞的大厅,这间大厅明显有着它的特殊之处——四周并不是山石泥土,而是正儿八经修葺完好的石壁,壁上间距均匀得宜地安置着明珠,无需火把也可视物清晰。   柔和光线下,兵器陈列有序,分门别类,就像是严正以待的军队战士,静置原处便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而大厅的正中,则是一座高立石台之上的等身人像,这人像是一名女子,眉目雕刻得格外细致。陈子靳因着心中好奇向上望了一眼,随后瞪着眼惊叹出声。   “我的妈啊……这也太像了……”   少堡主疑惑:“像谁?”   “像我的妈啊……”陈子靳惊呆了,“就是像我娘……”   此刻他完全再不怀疑了,他在原来那个世界里从未有缘蒙面的父亲,一定和堡主,长得一毛一样。   第二十三章   放到以前,陈子靳绝不会相信所谓的前世今生。事实上即便是在现在,他也依旧不太信这理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平行的异次元空间,和所谓的轮回转世沾不上边。之所以有着这样的看法,主要原因还是他以前太不迷信,因此一时间遭遇这离奇的事情,还很难完全认定这极不科学的理论。   但起码有一点,让陈子靳受到了影响。   因为太巧合,他现在越发适应起了目前的身份。虽说他还分得清少堡主与自己的区别,然而抛开对方不讲,就他个人而言,潜移默化之中,他似乎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落梅堡的少堡主了,或者至少是第二个少堡主,而不只是曾经那个警察同志陈子靳。   来到这个世界短短月余,难道灵魂已经更快地自我安适起来?   陈子靳望着石像女子的面容,微微走神。   这一意识来得突然,冲击力不算小,陈子靳越想越是迷茫,几乎就要陷入逻辑误区,分不清自己是谁,直到被那人的话语打断:“我一直觉得这地方应当还有密室。”   “密室?”陈子靳回过神来,想起了电视剧里该有的情节,下意识便挪走目光,将四壁横扫打量一番,稍有异处便禁不住怀疑多想,回道,“对,这种地方一般都有密室,不然情节太直白了。”   “但我从来没有找到过,我尽力了……”少堡主语气中带着一分懊恼,“我不信没有密室,否则除了这个地方,子衿剑还能被藏在哪里?”   陈子靳这才彻底思绪回归正位,恍然明白他这一趟是来寻找子衿剑的,可不是参观兵器扩展眼界。这么一想才格外认真起来,将方才粗略浏览过的石壁重新审视一翻。   正提步要走近细看,少堡主却又阻道:“不必怀疑四壁,这上头每一块石板我都摸透了,没有任何机关,房中更无一样东西不曾被我仔细琢磨过,然而……全然无用。”   陈子靳闻言停下脚步。罢了,侧回身去,望向那尊石像。   “这个动过了吗?”   发出此问时,他其实几乎已猜准答案,少堡主渴求至此,不可能放过蛛丝马迹,连石板都一一敲打过的人,怎么可能放着一座突兀的石像而不生疑?   果然话落便得到了预期中的回答:“试过了,石像不可移动,比及四壁更无特殊之处,大概真的只是一尊普通雕塑吧。”   陈子靳没有反驳,心下却依旧怀疑着,想着可是当真如此。   不得不说,眼前石像经由肉眼便可看出其牢固,从上至下完整无缺,与石台连成一体,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的确不像是设有机关。然而越是如此完美,便越是惹人在意——就像是犯罪现场寻不到任何一个指纹一样,很难不令人认为是刻意为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为怪异的地方。   这一间厅室虽宽敞,但毕竟武器太多,因而仍然显得拥挤。重重兵刃靠墙放置,沿着四壁,从内至外摆放了数层才堪堪容纳下。然而尽管如此,石像四周却空出极大一块空闲之地,两相对比之下着实让人费解,不知如此不均衡地利用空间是出于什么考虑。   这些不寻常的表征使得陈子靳十分相信少堡主的感觉,甚至与他产生了同样的想法:恐怕这地方真是藏着密室。   可这隐藏了多年的神兵,怎么可能轻易被寻得?   “真相是客观存在的,”陈子靳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道理,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窥探的时间足够久,属于它的秘密就一定会暴露出来。所以如果这里真的有密室且你始终没有寻找到,那么只有两个原因,第一,你窥探得还不够久,第二,你窥探错了方向。我这样讲,你能听明白吗?”   少堡主犹豫片刻,不甚肯定地点了点头,回道:“隐约能听懂。”   陈子靳便又问:“那你觉得,是时间不够还是思路错了?”   这一回少堡主沉思愈久,半晌才说道:“大概都有吧,为免引人耳目,我来此处的次数并不算多,此外,我也未曾怀疑过别的地方。”   陈子靳暗自摇头。   并非是别的地方,而是别的探寻方向,也许关于子衿剑藏匿之处的线索并不在其所在地,有时候直接来到目的地,反而是绕路而行。   可是这样一把销声匿迹的宝贝,能与之有关的信息会出现在哪里呢?   陈子靳认真思索起来,少顷,忽然想起了床铺下的那本秘籍——那是除了藏兵山洞之外,唯一有着子衿剑影子的事物。   “走,回去吧。”   “不找了?”少堡主凝眉。   “找,当然要找,”陈子靳颔首肯定,“只是不在这里找。”   他这一派思路明晰的模样使得少堡主未再多问,两人离开山洞,原道返回。   归去时需重过一次途中的机关陷阱,陈子靳有了些经验,一边在这人的二次提醒下熟稔通过,一边不免生出诸多疑惑,想了想问道:“你终归来了几次这地方,就不怕被有心人发现吗?如果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痴儿,怎么会对落梅堡的兵器感兴趣,又怎么能轻易堪破这里的机关?”   “对此不必多虑,幼时时常是娘带我来此地,自她走后,我偶尔来此,其他人也不过认为我是留恋而已。况且数年之间,我仅仅来了几回。”   陈子靳想起曾经筱满讲的旧事,他所知道的过往皆是从这姑娘的口中听来的,因而更加惊讶地问道:“你那个时候才三岁,能把这些机关记得这么清楚?太早熟了吧?”   的确太不正常了,想他当年三岁的时候,还开开心心地在幼儿园里玩泥巴啊。   难道武侠世界里的人开挂啊?   他这边一头问号,少堡主却却觉得无甚惊奇,反而奇怪于他的疑问,回道:“幼儿都喜爱玩耍,这一路机关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不过就是游戏一场罢了,我娘日日带我来此走上一遭,哪能轻易忘记?但亦仅此而已,我那时其实什么也不懂,甚至娘亲遇害后,很久都不知她去了哪里……后来大了一些才无意中知道了事之真相,从那时起才懂得仇恨。”   陈子靳捉住了他话中要点,当即追问道:“‘无意中’是怎么个无意法?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少堡主微微一愣,低笑起来。   “你这人真是敏锐……”他不作隐瞒,坦言道,“其实是从筱满口里听到的。她与我一般年纪,却不似我那般被蒙在鼓里。她与她娘是落梅堡的忠仆,堪称死士,因而本该安逸无知的年龄,我爹却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只为让她带着仇恨誓死护我……可筱满毕竟年幼,又是个小姑娘,她难过起来便躲在房里哭鼻子,我那一次在房外听到了她对着一方牌位所哭诉的完整经过,便是这一次的‘无意’。”   陈子靳听得不忍,同时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怜惜之意,禁不住问道:“那你怎么舍得瞒她?”   “不瞒她,怎么舍得告诉她?告诉她我因为寻到了子衿剑的秘籍而要偷偷习武,还是告诉他我为了活命,从此以后都必须装傻偷生?”少堡主苦笑道,“我不懂一个小姑娘宁死的忠心有什么意义,不明白我爹为什么要毁了她本有的天真。对我而言,比起死士,我更希望她是我妹妹,况且我武功早已强于她,若有危险,也是我护她,而非她护我。”   陈子靳想起筱满先前紧张他的模样,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中时,又听他叹道:“可是已经晚了,她的仇恨比我更甚,早已根深蒂固……她原本单字仅‘筱’,几年前我为她更名‘筱满’,便是希望她此生圆满,虽无力,却也算是一种慰藉吧。”   “你对这小丫头倒挺好的,”陈子靳笑了笑,煽情时分依旧没忍住腹诽后半句,怎么对自己爹就显得那么冷漠呢,罢了严肃几分又道,“但你知不知道,我明白你想要寻找子衿剑的执着,这东西不只是一件宝贝,更是你娘生前留给你的东西,舍不得很正常。可这东西不简单,一旦找出来了,你将会承担极大的风险,而筱满也会与你一起经受考验。”   “可不寻不行,不是吗?不管我怎么想,神驭永远都是一块危石,与其被动地走一步看一步,不如孤注一掷,正面迎敌。”   陈子靳夸张地高声喟叹一息。   也是,武侠世界,我不犯人人犯我,妄图安逸哪有那么容易。   果然啊,还是法制世界好。   “难得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心里话,”陈子靳笑道,对话一路已逐渐走出了机关要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的,放心吧,相信人民警察的力量。”   少堡主轻声一笑,听不太懂,却不深究这些古怪言语,渐渐地也算是习惯了。   这两魂一人不再多对话,回到了人多之处,时常会有堡中兄弟路过,往来间客气问候。   陈子靳带笑一一回应,情绪已从方才的感慨中脱离出来,逻辑清明地思考道,待会回去之后,还得翻出那本秘籍来。   他总觉得在那书籍之中,兴许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想着不由稍微加快步伐,待回到房中之后,迫不及待便阖上了房门。心中不放心,唯恐院里仆从会闯进来,又伸手向那门扣打算将之锁住。   手还未及触上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人,那人的胳膊伸上前来为之代劳,随即也不收回去,就势将他搂在胸前。   陈子靳察觉到了熟悉感,瞬间的惊吓化作愉快,正想玩笑指责一句,忽见这人另一手也绕到身前来,指上拈着一朵柔软腊梅,别到他衣襟上,嘴里悠然吟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梅花暗香入鼻,陈子靳蓦地脸红,低声吐槽两个字:“装逼……”   身后人嗤声一笑,下巴枕在他肩头欢快得不行。   陈子靳揉着发烫的老脸想着,这位老大真是不得了啊,哪个时代都把耍帅玩得溜溜溜,实在欠抽。   可是怎么……就让他那么吃这套呢……   第二十四章   宋豫的逼格就像是与生俱来的。   这是一位颇懂雅趣的老大,在以前的时代里就不同于那些普通混社会的痞子,不仅拥有烫金的学历,还有着不俗的品味与眼界。   陈子靳在感慨着不论做哪行哪业,若想混到高位都必需拥有丰富文化的同时,也十分诚恳地承认了自己是一个俗人。   不为什么,纵然他也是国内一流大学走出来的高材生,却都不得不在面对着宋豫时甘拜下风——具体说,是面对着诗兴大发的宋豫时。   青帮老大博览群书,通古达今,不过和现在低语念着诗经的宋盟主不太一样,那时的这人喜欢读些外国鸟语。   陈子靳失神轻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宋豫还没有在夜店里当众给他那个突如其来的亲吻,一切都还仅仅处在暧昧阶段。然而那些暧昧实则已相当明显,是宋豫一次又一次的暗示,只不过对万事都敏锐唯独对感情迟钝的警察叔叔完全没有领会到对方的意思而已。   就在夜店的前一夜,宋豫把陈子靳邀请到自己家里,理由是到手了一瓶精品Burgundy。   在认识这个人之前,陈子靳除却警察的身份,不过是一名普通百姓,喝喝啤酒撸撸串便是人生一大享受了,哪有闲情和闲钱去研究什么红酒啊,真是搞笑,哪曾想这从没感过兴趣的事情,在接触宋豫之后就渐渐地上起手来。   陈子靳在电话里听到Burgundy的发音,一面吐槽着“老大这一口英音真特么高端大气上档次”,一面高高兴兴地拿着外套去找他。   ——曾经有许多瞬间,陈子靳想,他与宋豫之间,大概真的只有深厚情谊。   ——至少……一定是有过那样的时刻的,是可以暂且忘了身份与责任,仿佛脱离了人间,只看着对方的时刻。   夜空明净,难得没有厚厚云层的日子,零散碎星洒在天上,宋豫倚靠阳台,轻轻晃一晃高脚酒杯,浅浅的液体漾动,好像星辰跌进杯里。陈子靳望着他手间的动作走神,忽然就听这个人用英语念起了诗句。   “我是怎样地爱你?诉不尽千言万语:我爱你是那样地高深和广远,恰似我的灵魂曾飞到了九天云外,去探索人生的奥妙和神灵的恩典。”   陈子靳当场懵逼,视线上移,大脑当机一样地看着这位频道没太对的人。   宋豫狭长双眼掩映着明月,低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   陈子靳傻傻地摇了摇头,他哪知道叫什么,又没有听过,要不是他英语水平还可以,恐怕这么忽然的“听力测试”他压根儿都及不了格好吗。   眼前这人还在等着答案,唇角带着笑意品了品酒,提醒道:“名字就在诗里。”陈子靳明白了,这是非要让他猜呢,想了想,硬蒙一个,吞吞吐吐道:“自……自由飞翔?”   宋豫几乎要破功了。   这背景自带交响乐的高雅画面瞬间切换成热热闹闹的广场舞风格。   宋豫敬他是条汉子,干了那杯红酒。   陈子靳当时稀里糊涂的,没有深想,重新把热情投入美酒之中,可他毕竟是一位求知欲强的好奇宝宝,因而当晚回去就把这首诗百度了一下,试着敲入了还记得的零碎短语,找了许久还真给他找对了原诗。   诗的名字就是第一句词,《我是怎样地爱你》。   当时陈子靳心满意足地一拍手,顺带着懊恼一下:原来这么好猜啊,可惜没能当场猜出来,好让宋豫佩服佩服。   越想越不甘心,陈子靳拿起手机给宋豫打了个电话,传达一下自己的成果和好学精神。电话拨通,他兴奋地向着那头道:“喂?宋豫,我搜到了,这首诗叫《我是怎样地爱你》。”   电话那头十分安静,在听到这句话后顿了一秒,随即传来低沉笑声。   “How do I loved thee.”   听着格外地道的英音自电话中传来,声音稍微被机械化,像极了说着情话的午夜频道。陈子靳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头皮发麻的滋味,伴随着紧跟而来的一句“晚安”才慢慢回过神来。   放下手机后思索片刻,陈子靳认定宋豫是喝醉了。   大概是从没考虑过自己的性向,更没想到过宋豫会和自己发展成这样的关系,陈子靳才对这份感情表现得出奇迟钝。   他这边一头雾水,摸不着套路,那边的宋豫在接二连三地示爱失败后总算爆发了,终于在情诗事件的第二天夜里,当着帮中兄弟的面狠狠吻了他。   陈子靳满脸写着大大的“卧槽”,被宋豫高超的吻技送上了天。   当天晚上,宋老大便一不做二不休,从陈子靳的初吻到初夜,一并不容推拒地尽数收入囊中……   后来陈子靳知道了整首诗。   知道了最后一句词是,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我死后将更加爱你。   当时不曾如此入心,直到如今,一朵腊梅,一句诗经,唤起连串回忆,调出记忆深处久违的诗句。   以前的那个宋豫死了,现在的宋豫更加爱他。   明明是势不两立的身份,明明不论是否身不由己都是因他而亲手造成的悲剧,可宋豫全然没有在乎,只把那当成了一场别离和灾劫,当成解除两人束缚的机会,在重生之后的日子里更加疯狂地爱着他。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身后人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身来,陈子靳望着那张出现在眼前和记忆里截然不同的面容,丝毫没有要在乎皮囊的意思,仿佛只看到了宋豫,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这个人,让他心痒地恨不得就此吻上去,激烈到咬出鲜血的程度。   可是在宋豫缓缓俯下身来时,陈子靳理智终究还是赢了,伸手横挡在嘴前,眼神无奈地看着他。   宋豫叹气,嘴唇上移,妥协性地、不甘于就此罢手似的在他额上浅浅一吻。   “我要改行去当道士。”   “……”陈子靳问,“为什么?”   “把你揪出来,然后学学怎么上鬼。”   陈子靳好尴尬,觉得这话题还是赶紧别说了,少堡主听到了大家都不好意思。他轻声咳了咳,将思绪从遥远过去拉回来,赶紧话入正题。   “你怎么这时间就回来了?”   宋豫自也察觉得到他切换话题的突兀性,更能明白他的内心想法,也不戳破,顺势遂了他的意思,就此结束方才的绮丽气氛,笑着回答道:“神驭位处鹰山,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如今武林盟中还没有人知道进入鹰山后具体寻找到神驭的路线,所以我暂时也只好在雁城底下查探线索。巧得很,今天一大早出去,我便遇到了上次跑掉的那只‘小鹰’。”   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铜质腕环。   陈子靳瞧得眼熟,若有所思地接到手中把玩片刻,忽地想了起来。这刻着离奇纹路的东西,是当初他在雁城下初遇宋豫时见到的,那时这腕环还戴在那个穿着不寻常的“怪人”左手腕上,正是神驭之人。   “你抓住他了?”   宋豫含笑瞥他一眼,玩笑道:“若不是因为你,我上次便抓住他了。”   陈子靳语塞,又没法反驳,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顿了顿又问:“你把他杀了?”   “急什么?”这人回道,“留着还有用,我把他交给暗处的武林盟人了。”   “嗯,有可能这个人情节过失不是那么严重,虽然这世道乱,但也没必要一逮着就定罪杀了,我现在就觉得落梅堡里的好人特别多……”   “陈警官,”宋豫失笑,打断他的话,“我明白,都听你的,行不行?”   “……”陈子靳摸摸鼻子。   宋豫叹气,唇边笑容敛下去,终究没守住那丁点礼貌距离,伸手将他揽到了怀里。原本只是这么沉默地抱着,过了半晌后,喉咙里的话还是没能憋住,强忍着为难残忍提醒道:“阿锐,就在不久之前,你在树林中杀过人了。你那一次是正当防卫,若不果断出手,死的将会是你自己。我很庆幸你没有因为道德感而犹豫,我也相信你不至于那么迂腐圣母,就算是曾经身为警察时,你的枪下也是有人命的对吗?”   陈子靳无言以对,心中顿时沉甸甸的,如同压了一方巨石。   “我忘了说过几次了,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说了这么多次,你理解了吗?你杀过的人都十恶不赦,但他们难道从没做过好事?我杀过的人或有纯良,但他们又岂非没有瑕疵?”宋豫无可奈何地低声劝说着,“我的话可能听着有点诡辩,有点不讲道理,甚至有点不要脸,但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个凡人,拥有善心的同时能正面自己的阴暗弊端,这样的人,才是最正常的……我可以听你的,只要不失去你,我会努力做个好人,但只要是可能会危害着你我的人和事,我照样不会心慈手软,这一点也希望你能退一步,接受我的性格。”   陈子靳仍然说不出话来,却把每一字都清楚听了进去。   也不知想的是如何,只在良久之后,慢慢地回抱住他。   第二十五章   不知道陈子靳到底有没有退让那一步,总之当日那话题没再继续说下去。   床下的秘籍又被翻了出来,像是转移精力一般,陈子靳认认真真地将此书再次翻了一遍,期间宋豫坐在他身旁,像一个活体字典,遇见看不懂的字便给他翻译成白话文。   陈子靳的佩服之情犹如开着外挂的点数,“唰唰唰”得往上狂飙。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一行与武功秘籍毫不相关的字,亦看似和子衿剑沾不着边,不过像是一句喟叹。   “铸剑者,知利剑,知心剑,以身为剑,则万物可为剑。”   这本书中,凡介绍子衿剑的字迹都书写得刚中带柔,秀气里夹带着一股韧劲,令人相当容易猜测,那些字体当是由生前的堡主夫人所书。可眼下所看到的这最后一句话,字体忽然豪气了不少,与先前的笔风大相径庭,可知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陈子靳望着这行字陷入沉思,一面猜测着写下这句话的人有可能是谁,一面判断着其中是否藏有玄机。   “你知道这句话是谁写的吗?”陈子靳问。   宋豫转头过来,正要回答“我怎么会知道”,又听他“自言自语”答道:“爹的字迹,应该也只有他能碰到娘写下的东西。”   陈子靳似想到了什么。   “你当初是在哪儿发现这本秘籍的?”   “就在我自己房中,大大方方地夹在众多书籍里,大概是娘放在那儿的,被我挪到了床板下。”   陈子靳却忽然觉得不对,只是一时间抓不住强有力的论点,仅仅有一丝直观的判断,令他觉得这书不该是堡主夫人放在此处的。   “不对……”   少堡主未再回应。   宋豫仰着头靠在床栏上看热闹,见他沉思得久了,便问上一句:“哪里不对?”   “还不知道。”陈子靳摇头,合上手中秘籍,侧首望向他,“宋豫,我要下山去。”   “哦?想要做什么?”   “引蛇出洞,不要浪费时间。”他蹙眉回道,语气笃定,显然是落稳了决意,“我的线索断了,两条线索都断了。先是落梅堡的叛徒这事,那个想要杀死少堡主的人,我找不到他是谁。虽说身处堡中时十分安全,但在安全的地方了无收获,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身做饵了。”   宋豫神色犹豫,看起来不是十分赞同,却没有当场否决他的主意,问道:“完全没有收获吗?但是阿锐,你现在这状况不适合去外面,你不能轻易使用武功。”   陈子靳听得格外纠结,心知他说的是事实,但若非别无他法且不可能放弃此事,他哪用得着出此下策,冒着生命危险去当肉饵呢。   “也不是一丁点儿收获都没有吧……”他回道,“比如那个小红裙,我这次就发现了,他其实是落梅堡的人,是你们武林盟中的卧底。”   宋豫一头雾水:“哪个小红裙?”   “就是那个一身红衣裳的乌齐啊!”陈子靳一个劲儿地详细解释,“那个骚气爆棚的娘娘腔……”   这人无语看着他,问:“你打算给人取多少个外号?”   陈子靳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我就是刚才一瞬间,没有一下子想起他的本名……不过宋豫啊,你是不是应该重点关注一下主要信息,他是卧底。”   宋豫闷声轻笑,勾着他的腰往身前揽。陈子靳失去平衡,急忙伸手撑住床框才没整个儿把重量压到这人身上去,正要抱怨他动作间的毫无预兆,忽然听他笑道:“那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好像天生和卧底比较来电。”   陈子靳霎时被点燃了,手掌从床框移到他胸膛上,使劲儿一撑借力支起身体来,怒道:“你来电?来电就来电你还跟个娘娘腔来电,简直是在侮辱我的气质等级!”   宋豫捂着胸口,演技精湛地咳喘两声,笑盈盈地随他坐直身来。“夫人息怒,”他捏住陈子靳的下巴,稍微使力将他的脸转来转去地审视了几秒,品味道,“嗯……是的,看着比他好。”   陈子靳把秘籍从正面甩到了他的脸上。   转头作势要起身走开,这人又急忙拉住他,笑着认错道:“我错了,别闹,接着说。”   陈子靳坐回去,稳稳当当地炸毛:“谁闹了?谁闹了!”   “我。”宋豫诚恳点头。   “就是你!”陈子靳舒坦多了,好在这个人反思的态度很端正。   宋豫牵过他的手背浅吻,满是安抚顺毛的意思。陈子靳红着脸抽回手来,这突然的动作总算使他反应到方才一系列互动间的亲密,不自在地动了动喉结,轻咳一声。宋豫瞧着他的反应,笑容便也敛了些,不动声色地微微叹气,主动开口聊回主题。   “另一条断了的线索是什么?”   “嗯?哦……”陈子靳抿抿嘴,目光挪到跌在床铺间的秘籍之上,回道,“就是子衿剑,多半是在存兵器的山洞里,可就是怎么都找不到。我也想过要不要带你去看看,但考虑了一下,那儿把守森严,不太方便。”   “那你有什么想法?”这人想起那会儿他提到的引蛇出洞,问,“你离开落梅堡,运气好最多不过能引出想要杀害你的人,但子衿剑怎么办?”   “本质是一样的,”陈子靳笑了笑,转头望到他眼里,狡黠目光透露出个中深意,“老大,你那么聪明能想不到吗?不管找没找到,都把找到了的消息传出去不就好了吗?”   宋豫低笑,姿势惬意地重新倚靠床框。   “然后呢?”   “然后等着看,最大的动静来自哪里。”   那双眼晦色加深,不知情绪起伏来自于他还是身体里的另一人……   当日下午,陈子靳便以少堡主的身份下令,增派了藏兵山洞之外的守卫人数。一来想要让这地点惹人注目,增强消息的可信程度,二来也着实考虑到了子衿剑的安危,只怕当真有人狂妄杀来,造成不妙后果。   增派人手到位之后,陈子靳一反常态,格外专业地为他们排布了守备阵形,搬出来用的完全是当初在武警队里学习到的知识,在如今这个时代也许算不上最好的,但一定算得上格外少见的。不为人熟知的阵形能让敌人望而生畏,这是陈子靳作此安排的首要目的,而却也在同时,不经意地达成了另一效果。   ——堡中诸人纷纷对他刮目相看了。   在这样一个关头,这份刮目相看并非好事,痴傻了数年的少年一朝成为言行犀利的聪明人,比起佩服,旁观者所能得到的最直观感受一定是惊惧和怀疑。   私底下的闲言碎语传得很快,伴随着各种揣测与说法,很快传到了堡主耳中。只是此刻的陈子靳,已经带着筱满离堡下山了。   离开之前的筱满同样听说了那些言语,一路沉默无言,目光沉沉地自身后望向与宋豫比肩而行的陈子靳。   陈子靳想起了一个成语,“如芒在背”,筋骨酸爽地回过头去,不知第几次别扭地劝一下这位少女:“筱满,其实此次你不要跟着我比较好。”   筱满失神了片刻,随即望着他的双眼浅笑回道:“少堡主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不必考虑危险与否。”   “回去。”语气忽然强硬三分。   陈子靳微愣,方才这两字不是他说的。   眼前的筱满浑身轻轻一颤,明明声音和说话之人都无所变化,但她就是在那瞬间腾起了一股无法言说的亲近感,骤然抬头,双目圆瞪望向他。   “回去,”陈子靳不再主动开口,把话语权交给少堡主,“不许跟来。”   “不。”筱满眼眸湿润,坚定摇头。   少堡主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给她既熟悉又格外陌生的感觉。   望了许久,直到脖子都快受不了了,陈子靳总算忍不住救场,道:“好了好了,快走了吧。”说着继续向山下行去,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生怕再多僵持一秒,会看见小姑娘哭出来。   唉,女人的眼泪啊。   宋豫不知想着什么,同他一道回转身去之前,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筱满面上……他心中有所猜忌,只是那些想法目前并不能说给陈子靳听。   陈子靳体内的少堡主随时都存在,看起来格外清醒……宋豫分析着,筱满是一个如此忠心的人,这份忠心看似属于陈子靳,实则只属于少堡主。眼下筱满不知道这两人间的区别,所以才对陈子靳死心塌地,但倘若有朝一日她知道真相了呢?到那时,如果少堡主拥有和陈子靳之间的利益冲突,那么这个无害的随身小挂件,随时都会变成伤害陈子靳的锋利匕首。   此外,宋豫还有一个问题,非常地想向陈子靳问个清楚透彻。这个问题是,陈子靳现在究竟是不是可以百分百地控制住身体里那个人。   少堡主总是想说话就说话,虽说陈子靳似乎有能力随时打断他,行走动作也都是陈子靳在主导,但这种主导性究竟有多强?如果少堡主想要夺回控制权,他是否阻止得了?   宋豫觉得,陈子靳这个傻逼绝对没想过这种问题。这傻逼本就以为是自己喧宾夺主,怎么可能会想着压制原身主人的灵魂。   可宋豫不一样,他自认是心思缜密无疏的坏人,并非丧尽天良没有任何一刻心软的时候,但一定拥有着毫不留情的狠辣恶根子,所以在他看来,少堡主有权利要回自己的身体,但若会因此伤害到陈子靳,那么他定要这人死得干干净净,再没有半丝儿余气。   坏人,总是能把他人想得更坏的,这是自保的本能。宋豫决不允许自己因为盲目的信任而跌倒在别人的阴谋里——他曾经只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也是唯一不会后悔的错误,那便是栽在陈子靳这位警察叔叔手中。   只可以有一次,也不会再有哪次能令他同样甘之如饴了。   一切警惕都没有缺失,可偏偏少了一样关键条件,那便是与陈子靳交流……   宋豫在心底暗自叹气,看来这隐患只能由他独自防范了。   第二十六章   子衿剑出世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疯传于江湖之中。人言之迅猛,丝毫不逊色于网络时代,令人惊疑于其传播途径。   不过三日,形形色色之人便不约而同地涌入雁城,其中绝大部分都怀着几分不可告知他人的相似欲求,剩下少数倒仅仅像是来看热闹的。   与此同时,另一严密消息历经三日,终究还是没能瞒住而走漏风声——落梅堡的少堡主失踪了。   茶坊酒肆间,此事广为热议,或有本与江湖毫不沾边的说书先生,凭着臆想添油加醋地分析着此间风云,或有吃茶人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兴味盎然地猜测着个中玄机。   酒阁二楼的临窗一角,女子面蒙细纱,发髻上翠微精巧,来一阵微风便撞得声响清脆玲珑。   “头好重,心好累。”女子开口,嗓音虽清澈,却俨然是男性。   身旁男人垂首掩口,笑得宽阔双肩颤抖不已,直到被这“姑娘”怒不可遏地拍了一巴掌,才总算消停些。   “笑什么呢你?还有完没完了!”陈子靳好生气,他都变成这鬼样子了,这个人还乐得跟什么似的。要不是他确实不能轻易动用武功,绝不可随便招惹麻烦,他堂堂帅气武警吃多了撑的会打扮成这鸟样子,还涂脂抹粉,自己都快把自己香死了。   “我这是庆幸,”宋豫用力憋住满面笑容,两人打打闹闹动静不小,招惹来旁人好奇目光,他只好低调些,靠近几寸装作亲昵模样,压低声道,“你想想,要换以前的你,奔三的年纪,八块腹肌,你穿这样别人不把你的性别一眼识穿?”话到此处故意顿了顿,品味般仔细欣赏几眼,啧啧感叹,“现在这样太合适了,当初要是在你十七岁的年龄遇到你,我一定用心地砸钱打造,将你培养成一名一线的反串巨星。”   “……”陈子靳只恨此刻穿着裙子的自己不能和他好好过一下招。   真是怀念以前那些可以空手和这人搏击的日子啊……   陈子靳翻着白眼叹了口气。   有少女自木梯上行来,换了平素的穿着打扮,同样蒙着面纱,竟是筱满。陈子靳蹙眉,他向这姑娘说过了,这些日子身份敏感,两人即便身处同一地,也尽量隔得远些,以免巧合之下被堡中人瞧出端倪。   比如今日,同一间茶阁,他与宋豫在楼上假扮夫妻,隔着窗户观察街外情景,筱满便在楼下坐着。此刻她忽然上来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讲。   陈子靳抬头望着她,筱满盈盈施礼,在桌旁坐下,半晌后确定四周无异样,才低声说道:“小姐,老爷离家了,多半是前来寻找您的。”   陈子靳愣了一下,骤然瞪眼——什么鬼,少堡主的金刚芭比老爹亲自出动了?   “护子狂魔啊……”陈子靳惊讶之下十分不安,只怕知儿莫若父,自己装扮成一朵花也能被他给认出来,可霎时思路一转,又万端疑惑不解起来,想着上一次他离开落梅堡,堡主为何就毫无作为呢?   这一念头冒出的同时,陈子靳忽然又记起先前筱满曾说出口的一句话来。这姑娘该是说过的,堡主不允许少堡主离开落梅堡的势力范围。   一切无比矛盾,所有线索都相当凌乱,根本无法连成有用的信息。   “为什么呢……”   筱满没瞧出他的自言自语,误解了语义,回答道:“老爷自然是担心着您,如今更是风口浪尖之时,小姐您成为众矢之的,老爷怎可能坐得住?”   陈子靳“啪”地打了一下响指。   “众矢之的,”身旁人掩口低沉地咳了几声,陈子靳收敛下嗓音,转头向这人道,“我突然想到了。宋豫,你说,如果一个父亲想要把儿子留在身边是为了保护他,那么想要儿子离开又是为了什么?”   尽管前言不搭后语,但宋豫还是瞬间领悟到他的意思,配合思忖后回道:“殊途同归,依然是为了保护他。”   “对,”陈子靳眸子莹亮地点点头,“上一次少堡主离开,堡主没有丝毫反应,曾一度让我意外极了,现在想起来,他那不就是默许行为吗?明明规定过少堡主不许离开,却在事情真的发生后不出手阻止,反而只是低调发布出让各地兄弟保护少堡主安危的命令,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堡主心里清楚得很,堡中有不利于少堡主的人物存在。”   宋豫双眸微敛,显然是听进去了,且因这一理论而暗感惊讶。老大毕竟是老大,黑道争斗经历得多了,脑路自然便比警察叔叔更深更曲折,这人不想时则矣,此刻顺着陈子靳的思路一深究,忽然便有了更为独到的见解。   “那次与你自雁城一路向武林盟去,其实我也一早便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只是那些人按捺不动,我便也视而不见,现在与这事联系起来,我忽然有了这样的猜测,比如那些人是堡主派出来保护你的人,却也是最终在归途里杀你之人,否则遇刺时,护你之人不会没有现身相助,”宋豫一边回忆着那时的细节一边讲道,“很有可能这些人同样是落梅堡叛徒,想必隶属于想要杀你的那个头目,之所以去时未动,回来的时候忽然出手,一定是因为他们在武林盟中时接到了不一样的命令。”   陈子靳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向他,两人默契相视,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小红裙?”陈子靳试探着问。   宋豫点点头,压这人一票。   “这也太奇葩了,他不是我这边的人吗……”陈子靳瞪眼,“他是傻逼吗,两边都反?这尼玛是演无间道终极版呢还是要一人坐大呢?而且你跟我一起回雁城,他不可能不知道你会武功啊……”   “他是知道我的武功如何,”宋豫肯定道,“但他不知道你如何,阿锐,倘若少堡主很好对付,当日我以一敌三,顾不上你,你认为你还活着吗?”   “嘶……”陈子靳倒吸了口凉气。   他彻底明白了宋豫的思考线路,果然,暗这样的设定走,若想要杀他的人真是乌齐,那么不仅时间因素与地点因素切合上了,就连动机都能解释得清楚。乌齐的确不需要顾忌宋豫的实力,因为他只要取走少堡主的性命就可以了,只要子衿剑本属的主人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那么他就有资格得到这把剑。   可是,乌齐怎么敢在得知子衿剑下落前就下手杀他,就不怕少堡主死后,没有人能找到这把剑吗?   “我怕他是知道子衿剑的下落……”推理来推理去,陈子靳越发抱有这份怀疑,渐渐有些坐不住了,“宋豫,我想一探究竟。”   宋豫产生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尚未问出口便先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腕,道:“你又要做什么?”   陈子靳看着他,嘴里像在说笑话,贫得不行,面上却实在开不出玩笑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准。”手掌的力量瞬间加大,宋豫青筋凸起,已然不能再接受他以身试敌的做法,“你现在的境况已经够危险了,还想要如何?”   陈子靳手腕被抓得有点疼,却没淡去脸上的笑意,似安抚又似解释道:“宋豫,不管是不是乌齐,那个想要杀我的人一定正在等着我,而那个人也都有极大的可能知道子衿剑的所在地。”   “我不答应。”   陈子靳举起另一只手:“我有两票。”   “……张锐!”   陈子靳怔然,笑容终于消失。   ——这个人生气了。   宋豫很少与他生气,但只有真的生气时才会这样叫他的名字。而每到这个时候,陈子靳就焉气了,不是因为怂,而是因为他对眼前这个人从来都有一份愧对感,不管是身为兄弟还是恋人,他都认为是自己欠得更多,是自己在欺骗、利用着他的感情。   陈子靳放下那只手,抚到腕间的手背上,沉默片刻对他正经保证道:“宋豫,我不会再失去你一次,也不会再让你失去我一次。”   “你敢保证吗,你那么客观的人,自己都该明白这话具有多大的不确定性。”宋豫毫不留情地反驳了他。   陈子靳无言以对,噎得似个哑巴。   “让我想想……”宋豫望着他茫然无措的眼神,终究无奈叹气,松开了手间力道,退让半分道,“阿锐,给我一天时间……如果最终不能阻止你,我需要有一条保证你安全的后路。”   陈子靳蓦然感到心酸,不是那种浮于书面的情绪,而是当真胸口泛酸犯疼的生理性感觉,望着这人不容回绝的神情,向他点了点头。   话到如此地步,总算是勉强达到了同一意见……   而一直在桌旁听着对话的少女却始终低垂着头,听着两人话语里变幻多端的诡异称谓,不知在思考着什么,悄然在袖里将纤细手掌握紧成拳。   第二十七章   武林盟十三支阁各自就位。   雁城中的江湖人又多了不少,因为宋豫的关系,陈子靳知道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盟人,一些人堂而皇之地穿着写着阁名的外裳,另一些则隐瞒身份,低调混迹于人群里。   陈子靳行了几条街,穿梭人潮之间,数够了十二支阁名,唯独没瞧见撼山阁人,好奇问道:“大锤子呢?”   宋豫早就已经习惯了他给人取外号的恶趣味,而且相当生动形象,很能点名一个人的特征,因而半句疑问也没有,准确无误地回答道:“黄阁主一众人早就到了,不在城内,埋伏在鹰山至雁城的路中。”   “这是安了心要干架吧?”   “本来就是要干架,”宋豫像看智障一样简单瞥他一眼,说道,“当初找到你之前,我追查神驭的目的很简单,表面上是扬善惩恶,消灭黑势力,而我心中更为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正大光明地徘徊在雁城一带,可以随时等着你的出现。”   陈子靳听得有点感动,面纱之外露着一双水波流转的双眸,情深意切地看着他。然而这人压根儿没跟他煽情,目视前方继续讲道:“后来你与少堡主交流那回得知了神驭的真面目,为了保护你,这架就更要打了,总不能看着你再死一次。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陈子靳好郁闷,想着这好歹算是情话吧,这个老大说得这么生硬做什么,明明就是个大骚包,装什么正经,抱怨着问道,“你就不能适时地回给我一个眼神吗?”   宋豫彻底破功,“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怕说正事的时候,看你一眼就憋不住笑。”   陈子靳扬着抹了蔻丹的手一巴掌拍到他后脑勺上。宋豫趁机捉住那双手,桃红色的指甲,衬得白肤更加如玉光洁,闷声笑道:“这妹子选的颜色特别适合你,以后都让她给你化吧。”   “没有以后了!”陈子靳不敢大声吼,压着声音回得咬牙切齿,“我建议你趁这几天多看几眼,希望能成为你此生难忘的美好回忆。”   “别瞎说,”宋豫勾着他的后腰将他大半个身子揽进怀里,笑道,“什么模样都好,我能看一辈子……嗯,严谨地想想,说不定该说是两辈子了。”   陈子靳霎时老脸发烫,放在以前,因顾忌着体内少堡主的存在,陈子靳总会当即推开他,只是这会儿不知怎么了,眼神一闪,伸出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顿,忽然扶着这人的肩膀更紧地贴近他,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前。   宋豫满意之余一脸问号,直到片刻之后才了然其中原因。身后不远处走来几个人,从他身边路过时未作停歇,脚步匆忙地远去了。   宋豫认得,那就是落梅堡的堡主,陈子靳这一世的“父亲”。如筱满所言,看来陈堡主当真是亲自下山而来,时刻不在满城搜寻着儿子的身影。   “走了吗?”陈子靳捏着嗓子娇滴滴地小声问。   “嗯,走了。”   陈子靳抬起头来,舒了口气,面纱被吹得轻轻一晃。“不行,这地方越来越不好呆了,”他道,“宋豫,我们出城吧。”   宋豫微垂首,目光复杂地看着他,良久回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明天一早走吧,让我今晚想一想。”   陈子靳知他心思,点了点头。   入夜,戾气暗涌的雁城总算柔和几分。街道上那些各怀心思的路人纷纷归去,显得安静宁谧,终于能让身处于事件中心的主角松懈点儿。   陈子靳把满脑子繁赘的饰物一一取下,解放似的好好扭了一会儿脖子,只是脸上薄施的脂粉还在,不透气地贴在肌肤上,令他感到相当难受。   房门轻响,进来之人端着一小铜盆的清水,警惕地扣好门锁才向着圆桌走近。   “过来。”宋豫坐下,将搭在盆沿上的棉帕拉入水中浸湿。   陈子靳眉开眼笑地把板凳挪近些,伸长脖子等待服务。宋豫便蘸着水仔仔细细地替他清洗妆容,让那张原本就十分养眼、天然不需雕琢的面孔露出来。   “这些东西可难受了!”陈子靳一边任其体贴,一边发表着自己的体验心得,“你说那些姑娘天天都化妆,多不舒服啊?”   宋豫低笑:“不舒服有什么办法,女为悦己者容,爱美之心谁没有呢,说是不舒服,但收拾得漂亮得体地出门去,她们自己也会自信愉快很多。”   “也有道理,”棉帕擦拭到唇边,陈子靳嘴不好张大,说话的声音有点嗡嗡的,眨眨眼代替点头,“但我不是姑娘啊,我不愉快,我明天能不能不化了?”   “可以,”他原本随口一说权当发泄,哪知宋豫竟毫不犹豫地应和了,道,“天亮前出城去,明天跟着撼山阁,相对雁城里安全些,陈堡主应该不至于会向着武林盟的方向去找你,所以也不是非要化妆不可。”   陈子靳双眼一亮,喜不自禁,然而这人下一句话出口,瞬间又将他的心情拉了下来。   “但为防万一,女装还是要穿的。”   “哦……”   脸上的脂粉洗去了,皮肤像是卸了重负,轻松不已,陈子靳摸一摸恢复正常的脸,思考着后续计划,不解问道:“不对啊,我突然搞不懂我为什么非要乔装改扮,隐瞒身份,我现在倒是安全,但躲的就不只是堡主了啊,我该怎么‘自投罗网’?”   宋豫神色微滞,手中棉帕甩入铜盆里,侧着头静静地看着他。陈子靳被看得有些背脊发凉,心虚又愧疚地别过头去,不知道怎么继续这话题。   良久后,倒是这人先开口了:“我同你谈个条件。”   “什么?”   “我们各退一步,”他道,“我允许你再冒一次险,但试探的对象仅限于乌齐,如果想要加害你的另有其人,你就不能再去找麻烦。而且试探乌齐的前提下,我必须知道你的具体行踪,我会时刻带人跟着你,保护你。”   “好,”陈子靳点点头,“那我也有个条件,你保证你也安全。”   宋豫闻言总算露出些笑容,颔首答应道:“好。”   陈子靳弯唇,伸手拍拍他肩膀,力道适中,是有意学着他的动作。宋豫心领神会,收下这份抚慰,缓缓伸手按住肩头手掌,慢慢地攥牢在手心。   天不亮时,一双“夫妻”离开了客栈,年轻女子低低咳嗽着,似乎路都行不动半步,被男人背上马车。   远行寻医,这是最不易引人怀疑的事情,车驾顺利出城,身后没有跟着小尾巴——这一回便是连筱满,陈子靳都给狠心甩下了。小姑娘根本还没睡醒,更不知晓他两人昨日定下的计划,但陈子靳顾不得去想她醒来时会有多么难过失望,宁可让她置身事外。而这一点,同样是少堡主的意愿。   雁城通往鹰山的唯一大道一派宁静,瞧不出与平素有多少区别,只是天色尚早,没什么行人而已。陈子靳撩开车帘往外看,一开始还有点好奇,想着撼山阁的人不是该守在这里的么,怎么鸟都瞧不着一个。   正生疑,车外马儿便一声低嘶,停下了脚步。   在外驱车的宋豫发出低沉的话语声,命令道:“走近些看我。”似有人当真靠近了来,随后恭敬问候:“宋盟主!”   “嗯。”   “盟主,黄阁主人在林间。”   “我知道,带路吧。”宋豫吩咐罢,将缰绳递到那人手中。   来人引马向前,带着他们转头向隐秘林间行去。   第一缕晨光总算倾泻,稍嫌朦胧的场景清晰明亮了不少。武林人多爱早睡早起,黄阁主自不例外,早已精神抖擞地在空地里挥锤练功,远远瞧见马车时,警惕地虚了虚双眼,待瞧清宋豫的面孔时,立时卸下防备变得尊敬起来,遥遥拱手道:“宋盟主来了。”   “嗯,黄阁主辛苦。”宋豫跳下马车,不及走近,先是回身撩开车帘,接陈子靳下来。   黄阁主好奇地杵在原地偏头看,少顷神态变得怔愣,一眨不眨地呆望着这人的动作,一直到自帘后探出的白皙手掌扶上宋豫的小臂,随后是轻纱半拂面、唯独露着一双明眸的脸庞,美人动作轻巧,随着晃动的裙摆跳落到地面上。   一时之间,无数疑问涌入此人脑中。   直到陈子靳望向他,双眼弯弯地笑着打招呼道:“大锤子。”   ——黄阁主的下巴快掉了。   天色彻底大亮之后,新的八卦传遍了撼山阁人之口。   比如他们的宋盟主终于有对象了,姑娘遮着半张脸,但不难看出有多漂亮;又比如听黄阁主亲口作证,这位面善的姑娘一定就是当初留宿武林盟盟主房内的那位年轻“公子”,原来当日“她”只是为了避人口舌,故意“女扮男装”的啊……   总之杂七杂八的议论之下,陈子靳成功性转,成了撼山阁人心中的盟主准媳妇。   陈子靳一脸乌云,终于知道宋豫要他今日依旧穿着女装的真正目的了。哪是为了什么以防万一,明明就是以此途径故意露出马脚,把他所在地的信息暴露给有心之人罢了。这倒没什么不好,甚至的确是个事半功倍又看似无比自然的妙招,但他心里怎么就那么不爽呢……   ——所幸有一点能让人勉强满意。   那位备受怀疑的小红裙,果不其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第二十八章   有消息称,神驭已做好准备出山,不再对如今江湖中的乱象佯作出与己无关的态度。而这被所有人认定为最不得轻视的邪教,必然有其并非浪得虚名的本事,宋豫对此心知肚明,知道神驭不可能不清楚撼山阁在此路上的埋伏,而对方既已决定正面迎来,便代表着他们的不以为惧,并没有将撼山阁的力量看在眼里。因此对碰之下,死伤便是在所难免的了。   为今境况,只能尽可能地避免自己人的牺牲。   排开此世莫名得来的武林盟主身份不谈,宋豫从来不是什么白道正派的头头,如果非要给他曾经的作为冠上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罪名,那么虽有不公平之处,却并不算完全冤枉了他。   对于敌对之人,宋豫向来秉承着“放过不如了断”的原则,所谓以绝后患,聪明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不论他多么残忍,都只是对敌人如此,面对青帮里的自己人时,宋老大还是相当重情重义的,起码你不叛我,我则不亏待你。   如今这世界里没有什么青帮,宋老大成了宋盟主,身边的弟兄成了武林盟众,看似换了身份与群体,然而本质并未改变,宋豫依旧是那个重视自己人的宋豫,眼下面对着他来到古代后的第一场恶斗,他并不希望看见撼山阁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伤亡惨重。   不是对撼山阁人没有信心,而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宋豫目前可说是完全不了解敌情,对于神驭所拥有的概念仅限于无比夸张的江湖传闻,这实在让他心里没底。   宋豫本打算就此事同黄阁主再仔细商度一番,只是每每寻去,那人一看见他就“嘿嘿嘿”地腼腆笑,这么一位五大三粗的壮汉子,红着脸转身就躲远了。   宋豫无言,想了想原因,回过头去默默看着陈子靳。   “干嘛?”陈子靳问得倍感无辜。   “没什么……”宋豫暗自叹口气,想想也罢了,他虽已适应这时代,但对江湖的理解并不与生长在这里的人一样明确,所以与其找那位害羞得不行的大锤子讨论,还不如就和陈子靳谈谈,于是道,“阿锐,和神驭的对抗,应该是我活到现在要经历的第一场没有十足把握的争斗。”   陈子靳瞬间明白了他的烦恼,拍拍他肩膀。   “没关系,”他笑着安慰这人道,“你以前总是只准赢不准输,不管做什么都一定要在确保不会失手的情况下才着手进行。但那只代表你谨慎,不代表没实力,这一回你就相信自己人的实力吧。”陈子靳本来还想下意识说一句“邪不胜正”,幸而及时把这话憋了回去,事到如今,他虽然心念与想法都没有改变,但他已经不想再向宋豫提及所谓的正邪了,因为不论正邪,宋豫都是宋豫,而他永远是陈子靳,是不会离开这个人身边的唯一爱人。   宋豫弯唇,当真得了几分安慰,不过要事当前,仅仅安慰可没什么大的用处,便又认真讲道:“那天捉到的那只‘小鹰’目前在万草阁主的手下,硬骨头一个,关于神驭之事,半个字都没泄露出来。我们现在对于神驭的了解依旧微乎其微,加以当年神驭为落梅堡出头,能一举将四大家族之一的西门灭门,我实在没办法把他们想得过于简单……但是阿锐,我并不希望盟中兄弟牺牲太多,你做惯了武警,有什么想法吗?”   陈子靳脸色肃然很多,只是唇边还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回忆着仿佛历历在目的往事,回道:“你真要听我说,就要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牺牲是避免不了的。不论什么任务,我们每一次的重要目标之一都有减少伤亡甚至避免伤亡,但实际上这从来都是最不由人控制的事情……我们武警想要做正确的事,就得时刻抱着牺牲的觉悟,而如果想要尽可能地活下去,就只有一个诀窍——快。”   “快?”宋豫咬字深思。   “对,”陈子靳点头道,“所有反应都必须快,动作必须快,不计后果地快。比如我们追捕逃犯的时候,到了嫌疑人所在地,哪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拿着枪小心翼翼地探查四周情况?我们没有考虑时间,长官一声命令,我们就会直接冲进目标地点,想要成功追击,抢的就是速度,要真像电影里那样,罪犯早就跑了……”   宋豫听出几分意思来,眸里浮起笑容,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陈子靳自己也是越说越带劲,一时间话语难收尾:“还有一次,我带队追捕一个连环杀人犯,得到准确消息说是他在某宾馆的某间房中。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手中还持有枪械,上面给出的指令就是‘当场击毙’。我记得我在去往宾馆的路上,长官特别严肃地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只有两秒钟时间,踹门、射击,只有两秒,如果两秒内我没有将门成功打开并准确捕捉到敌人的位置,将他成功击杀,那么势必打草惊蛇,引起反击,死的就会是我。”   分明已是遥远往事,但宋豫不由也听得万分惊心。实际上他经历过不少比这更危险的时刻,但只要一想到当时面临危险的人是陈子靳,他就不由得心跳加速,想要就在此刻将他紧紧拥抱、保护起来。   陈子靳像是留悬念一样看着他笑了一会儿,随后似讲着别人的故事道:“我那次真的只用了两秒,但罪犯中枪以后,我起码缓了有两分钟……宋豫,人在最需要殊死一搏的时候,速度就是自己的生命。”   “我明白了,”宋豫点点头,一面是因他一番说法而骤然产生的灵感,一面是对于他曾经经历的心有余悸,忍不住伸手隔着面纱抚摸他的脸庞,姿态动作,配着陈子靳的一身女装,真有几分唯美的滋味在里头,不禁笑道,“虽然事不相同,但道理是相通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下武学,唯快不破’吧,不只是出招,先发制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对,就是这个意思,”陈子靳欣然弯眸,赞赏道,“不愧是宋老大,领悟能力超强的,实乃孺子可教也。”   宋豫低笑一声,抚在面上的手忽然钻进面纱下用力捏他一下,捏出陈子靳的呼痛声,随即在他扫腿踹来之前敏捷躲开。   “姑娘家的还是动作小些,”这人笑着走开几步道,“阿锐,你休息一会儿,我单独去找黄阁主,免得他又逃了。”   “去去去!”被称作姑娘的人生气又嫌弃地甩甩手。   直到这人行远不见,陈子靳才平复下愉快心情,收回本就被掩藏在轻纱下的笑意。   他凝着双眼转过身去,向着林间深处渐行渐远。   约莫走了有好几分钟,总算寻到了想找的那个人。   一身水红色的骚包衣裳在即便冬日都显得绿意葱茏的树林里显得格外辣眼睛,陈子靳嫌弃地翻了翻白眼,随后又有点蛋疼,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和小红裙比起来,谁更奇葩。   布鞋踩踏在松脆枯枝上,发出细微声响,乌齐闻声转过身来,还是曾经那副杀马特的形象,眼眸里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容,不遮不掩,毫不委婉地拱手问候:“少堡主。”   陈子靳为他所表现出的直接欣赏地弯了弯唇角,配合地揭开了面上轻纱。   “乌阁主好直白啊。”   乌齐轻笑:“少堡主何必这样称呼我,旁人不知,你岂会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我当然知道,”陈子靳果然记忆极佳,念出他的本名,“齐杉,你可是我爹重用之人,若不是你费尽心思成为武林盟牵骨阁阁主,落梅堡怎么能够即时得到重要情报呢?”   “少堡主谬赞了,”乌齐细长眼尾愈发向上轻挑几分,问道,“只是少堡主,不知你如今在此地又是为何?堡主为了寻找你,可是费尽了心思,现在雁城里满是凶神恶煞的落梅堡中人,无一不在搜寻着你的下落。”   “我在这里的原因你也不必多问,”陈子靳不置喙他话中疑问,向他更加走近了几步,方便将话语声道得更轻些,“乌阁主那会儿暗中向我示意这个方向,想必是一直在等着我来找你吧?明明知道全堡的人都在寻找我,你却没有直接向堡主禀报我的行踪,反而约我独自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乌齐闻言忍俊不禁,似十足愉快地笑了一阵,随即才怡然回道:“少堡主多虑了,我只是心中有所顾虑,不知少堡主是否有何要事,只怕擅自禀报堡主反会对你产生阻挠,这才约你来此详谈。”   陈子靳不愿再与他拐弯抹角,担心多浪费一分钟时间,便会多一份被宋豫发现的可能,如果真有危险,他不希望这人也被拖下水来。   这不是他玛丽苏附身显得圣洁伟大,反而正是他理智的体现,先前宋豫说要跟着他,但其实跟得太近更容易团灭……因为当一个人身陷危险境地的时候,另一个人处在安全位置,才更容易想办法救他出来。   这便是陈子靳的考量。   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也不再周旋拖延,用最危险的方式试探道:“我倒是真有重要的事情,一直在寻找此事的答案,但是始终没有收获,不知道乌阁主是否有所察觉……”陈子靳顿了顿,望着他的双眼,将语速放慢,“落梅堡里有叛徒,好像有人想要杀我。”   乌齐沉默少顷,片刻之后笑了起来。   “此事我倒真是知晓一些线索,除此之外,我还想提醒少堡主一件事情。”   陈子靳静候下文,同时暗自防范起来。   只是时代不同,他终究没有意识到武侠世界里的防不胜防——眼前的乌齐没有上前一步,站在原地极快地挥了一下袖摆,那道红袖子晃动的一瞬间,他的意识便忽地模糊起来。   临昏迷之前听这人笑道:“少堡主忘了,牵骨阁,可是制毒的……”   第二十九章   好热……   四周都是熊熊大火,其势猛烈,被困在中央之人只能徒作困兽斗,根本没有办法突破火焰的重围。   汽油还在继续泄漏,再不逃生就真的要葬身火海了,更恐怕会引发爆炸,连一丝儿尸体的残骸都留不住。   “宋豫……”   陈子靳发疯了一样地寻找着这个人,想要告诉他快走,冲出去,就算不知道出口在哪,总比困在原地好,只要肯冲,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可是这人到底在哪里,为何他怎么都找不到!   “宋豫……宋豫!”   耳旁传来轻笑声。   场景似水面波纹般轻微扭曲了一霎,陈子靳停下急促的脚步,恍惚一刹,渐渐想起来了。   ——其实早已来不及,他和宋豫,曾经的两人,早已在那场大火中死去,亦早已重生。   那究竟是为什么,四周的火焰还在燃烧,燎得他浑身又烫又疼,感到炽热难耐呢?他现在,又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眉如翠羽,肤胜雪。”有熟悉人声在说着话,似乎就近在咫尺。   眉边有微微酥痒,陈子靳的思绪渐从梦中醒来。   眼皮酸重,他努力地将双眸睁开一丝缝隙,只觉光线亮眼,刺得人头昏脑胀,赶紧又闭目缓了缓。   “醒了。”身侧之人话中带笑,手中执着细笔竟是在为他描眉。   陈子靳艰难地张嘴,喉咙也如同被火灼烧过似的干哑难以出声,痛苦吐出三字:“小红裙……”   “嘘,别说话,也别动,描歪了可就不好看了,”乌齐依旧兴致很高,语气里带着无限赞叹,“美,这么些年少堡主真是生得越发标致了,穿上女装的模样果然雌雄莫辨,也难怪宋盟主一个大男人都会对你产生此等有违天道的心思。”   陈子靳终于再度睁开了双眼,视线比方才清晰,望着眼前人遮住左眼眼角的发型,低哑回敬道:“要论雌雄莫辨,还是不如你的……”   乌齐闷声笑得肩头颤抖,手中眉笔顺着陈子靳的眉尾歪歪斜斜地拖拽出去,拉出一道滑稽的痕迹,这人随即放声大笑,笑声听到耳里十足令人生寒。   “你给我下的什么毒?”陈子靳不慌不忙地等着他笑够,趁这片刻间垂眼看看自己,是被捆绑在一张竹藤椅上的,看清楚后便抬起头来问他。   “没什么,”乌齐回道,“引魂的。”   “说人话。”   “呵……”乌齐向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笔搁到桌上,转而拿起盆里的濡湿棉帕,也不待拧干便重新靠近来,仔细为他擦拭画出的眉线,水珠顺着脸庞向颈上流淌,“少堡主装了这么多年的傻,实际上该是个多聪明的孩子呢?如此聪慧,体内还流着堡主夫人的血液,难道猜不到引魂是为了什么?”   陈子靳没觉得丢人,反正他是现代人,不懂就不懂,不耻下问道:“所以到底为什么?”   眼前人停手,偏了偏头,兴味满满地看着他,无声地启合嘴唇,以气声一字一顿道:“祭、剑。”   陈子靳反应了一下,旋即感到头皮发麻,背后泌出一层冷汗。   “少堡主猜错了,当日遇刺,那些人并非想杀你,而是想要将你活捉回来,”乌齐笑着探出一指,将顺下的水珠抹去,“可能是下手太狠让少堡主误解了……其实他们只是不介意你是否伤残,因为命令就是只要能捉住你,可以只留你一口气。仅一口气,便足够祭剑了。”   陈子靳说不出话来,像看变态一样看他,心底凉瘆瘆地发毛。   “可惜啊,”这人夸张叹息,“那些人太没出息,也低估了少堡主的心智,没料到你原来如此厉害……到头来,只好我亲自出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   眼前人很是坦率,给他出了个轻而易举的谜题。   “我非乌齐,亦非齐杉,真名作裴清狂,少堡主耳熟吗?”   “……”陈子靳真挺耳熟的,好像在很多部玛丽苏小说里看见过,心情很复杂,打算还是继续叫他小红裙吧。   正想着时,隐藏在身体中的人主导着回答了这句话:“神驭教主,如此神秘之人竟原来长伴我身边十余年,三生有幸。”   陈子靳心里一声卧槽。   什么鬼,神驭教主?   玩大了啊哥哥,直接玩上终极大BOSS,他其实并不想这样好吗。   陈子靳再也保持不了那一丁点儿调侃了,与此同时,体内灼烧感愈发明显,要不是肉眼看来他周身并无异常,他会以为自己身上真被点了几团火。   “卧槽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陈子靳咬牙,疼得仰头蹙眉。   这疼痛感准确讲是阵痛,如电流般一波又一波地涌来,时强时弱,让人着实难以招架。狠命撑过一段时间之后,痛觉总算消散一些,陈子靳大口喘着气,借余力凝神观察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山洞里。   此番动作没能逃出那人的眼睛,裴清狂面上带着阴邪笑容,手指看似不太用力地钳制住他下巴,将他的脸正过来面向自己,问道:“认得出这是哪儿吗?”   陈子靳的直觉带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反问道:“直说吧,哪里?”   “落梅堡后山藏兵洞。”   陈子靳面色一沉,方才一眼之下,他那不着边际的猜测竟然如此准确地命中了。   “你是怎么带我来到这里的?撼山阁的防线那么严密,宋豫绝不可能任你带走我。”   “那当然是因为那条路上的林深之处,有直接通往这里的密道,”裴清狂笑得十分得意,话里不失嘲讽地提及一人道,“黄阁主真是心善人蠢,我告诉他把那位置作埋伏地点最好,他便全然信任,如此岂不是方便我神驭来个‘大挪移’吗?只是没想到你也主动送上门来,真是一箭双雕。”   “心机婊……”陈子靳心寒不已,只觉这次是真的栽了,恐怕宋豫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地方,而神驭直攻入落梅堡,待眼前这人取得子衿剑后,一切便都再无力回天了。   而裴清狂实则和他所思相似,只是两人立场不同,一个心急如焚之下,另一个自然是胜券在握,志得意满。这人松开制着他下颌之手,重新取来搁下的眉笔,耐着性子轻轻勾勒,似在完成一幅精致画作。   不知描了多久,陈子靳已恶心到胃里翻腾时,裴清狂总算停下手来,从衣袖里摸出一面小巧的随身铜镜,送到他眼前,温和笑言道:“你看,像不像故去的那位?”   陈子靳根本不想回答,只觉得他变态,不止变态,还奇葩,好好一男人爱穿红裙子就算了,还随身带镜子,真是不要脸啊。可就在他凝着眉峰向那铜镜扫过一眼去后,整个人便彻底呆住了。   ——像,是真的像。   像到不必细说,他便知道这人话里那位指的是谁。   这分明就是他母亲的模样,是他印象里的母亲再年轻一点,若换作古装打扮的样子。   “你真是像她……不,你就是她。”裴清狂挪了半步,并肩到他身侧,同他一道望向镜子里,目光深邃,似在透过他看另一人,低语剖白道,“你才是这江湖里真正的武学奇才,谁说旷世之人一定武功盖世?在我看来没有人能比得及你,只有你,造得出这世上最强的兵刃。”   这人手掌从他颌下抚过,反手覆住他的脸颊,陈子靳不爽地摆首闪躲,提声质问道:“你疯了吗?我不是那个造剑人。”   裴清狂低笑。   “对,你不是他,但你是他儿子,有着和她一样的血液,”他收回手来,手指慢慢挪向自己遮挡在一边眼角的那丛碍眼头发,忽然地,背出了一句让陈子靳意外不已的话来,“‘铸剑者,知利剑,知心剑,以身为剑,则万物可为剑’,世上鲜有人知道这其中的秘密,我有意将秘籍放到你的房中去,不知这么些年来,这句话你真的看懂了吗?”   “什么意思?”陈子靳极度不安,想要闭上双眼,却似蛊惑般将目光死死望向镜中这人的面上,望着他缓慢进行的动作。   “以身铸剑,是她曾经完成的事情,她放血喂剑,才有了子衿剑的魄;而所谓心剑,便还差了一道魂。”   裴清狂的手渐渐拨开那蹙厚发,那只眼的眼尾处画着血红色的诡异符号,陈子靳有所印象,知道是在何处见过——那是先前宋豫抓住的那位神驭中人所佩戴在腕上的镯子,那上头便是这难以辨明意义的纹路。   当时看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中了引魂之毒,陈子靳终于对这符号产生了剧烈反应,一瞬之间,他的身体变得更为难受,似烈火灼烧得更旺了,直到他产生魂灵在身躯里疯狂动荡的不契合感。   “唔——”   被绑在椅上的身体挣扎不休,许久之后终于安静下来……   裴清狂笑着拭去他额上汗水,轻声哄道:“用你的血养活子衿剑,记住了吗?”   陈子靳双眼空洞无神,如同被挖空了灵魂,闻言机械地点头。   山洞中回荡着那人痛快的笑声,半晌后止歇,温柔地道出一字:“乖。”   第三十章   裴清狂终于解开陈子靳身上的绳索。   此时的陈子靳已双目涣散,形同一尊无喜无悲的木偶,不需再被禁锢着,也能乖乖听话,任其差遣。   裴清狂那一丛厚发挽至耳后,自此露出整张脸,若忽视眼角血色狰狞的纹路,整一张脸其实并无十分可怖之处,虽妖里妖气,但还算相貌出众。   他伸出手去,陈子靳动作缓慢地予以回应,慢慢将手掌覆上前,在他的引导下站起身来。摆放在中央的竹藤椅空置出来,这人将陈子靳护到身后去,随后向着那处挥出掌风。   藤椅受此一力,却并没有被击碎,反像是底下生出了旋轮一般快速转动起来,约莫转了有十数圈后,整个山洞隐隐开始震颤,伴随着低低嗡鸣声,不少尘土碎石从顶上抖落。   四周壁面上为了照明原本燃着许许多多的火盏,这会儿也被震得熄灭不少,只留下不足一半的火光,使得光线昏暗许多,却并不影响视觉。   半晌之后,洞顶有一块约莫尺宽的岩板塌陷,沉重地向下坠落,一件大物轰然而至,最终稳立于地上。   ——那是藏兵洞主厅里的堡主夫人雕像,没想到裴清狂将陈子靳带来的地方竟然就位于厅堂的正下方。   可此刻的陈子靳全然无法感慨,他已没有任何情绪,一行一举全凭身旁这人吩咐指使。   裴清狂向着石像走近,踩上底座石台,手背轻抚着雕刻着女子容颜的冰凉石块,眼神中所透露出的情感并不寻常,是一种夹杂着疯狂崇拜的迷恋。流连许久之后,他的笑容愈渐浓烈而诡异,手掌按到石像头顶,慢慢地,有裂缝自掌下开始向下蔓延,直到整座石像被裂痕切割成无数部分,最后只零破碎,轰然碎裂满地。   然而如此变动之下,却又一物格外醒目,一瞬间仿似无绳自悬于空中。裴清狂眼中泛起精光,手掌极快地旋转半圈,在那东西落地前将其执入掌心。   尘埃渐渐散落,视野变得更为清晰,此刻一眼便能辨明,原来裴清狂握在手中的竟是一方剑柄,连着剑柄的则是纤细颀长的剑身,整只剑丝毫没有染上尘垢,通体泛着青光。   裴清狂着迷地抬手,将脸轻贴上去,喃喃唤着“子衿”。   锋利剑刃将他的脸颊肌肤划破一道浅浅的伤痕,血珠顺着剑身向下滑落,自剑尖处滴落到地面上,丝毫不见吸收。这人爽快大笑,目光总算从子衿剑上离开,满带着危险气息望向面无表情静候一旁之人。   “它不喜欢我的血……”裴清狂跳下石台,诱惑般点头,“过来。”   陈子靳一秒也没有犹豫,言听计从,径直向他走去,将子衿剑接到手里。   “让它活过来。”   裴清狂吩咐道,声音充满了蛊惑。   陈子靳点头,向后退开两步,右手执剑横在胸前,左手手掌向着剑尾处靠近,随后残忍地将其紧紧握住,仿佛完全察觉不到疼痛,手掌攥着锋刃缓缓地向剑尖划动。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应鲜血淋漓的画面却看不见半分腥红,陈子靳左手的手掌的确被划出极深的伤口,但所有鲜血都像是被吸收了一样,一滴不剩地全部融进剑身里。   子衿剑青光熠熠,越发亮眼,裴清狂双目流溢着贪婪与赞叹,痴痴地望着他的动作。陈子靳的动作很慢,时间好似过了很久,待他的左手终于从剑尖划出后,子衿剑彻底活了过来,整个剑身浮现出一道细长如蛇的纹路,随后青光收敛,色泽变得很是柔和。   陈子靳垂下左手,鲜血未止,向地上流淌。   “哈哈哈……”裴清狂心愿得偿,终于走到了已念想十数年的这一步,“很好,非常好……把它给我。你与夫人此生功劳已尽,不枉在人间走了一遭,这柄剑会带着你们二人之血万古长存!”   陈子靳执剑右手慢慢动作,听从吩咐地将子衿剑递向他。   “现在只需最后一步……只要子衿剑的原主死了,下一个得他之人,便是新主。”裴清狂笑着伸手过去。   剑柄离他的手掌只余一寸,却在忽然之间,陈子靳本该无神的双眼寒光一闪,手腕灵活翻动,快如疾风地将剑刃架在了这人的颈旁。   裴清狂怔愣,意外生变,未敢轻举妄动,只是双眸中透露出极其不解的神色。   眼前的陈子靳似变了一人,学着他最初的样子弯起唇角。   “奇怪吗?”他稳稳执着子衿剑在手,含笑问道,“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中你的引魂毒?”   裴清狂不语,眸色阴沉地凝视着他,妄图寻找出破绽。   “因为中毒的并不是我。”陈子靳,或准确说应当是少堡主,露出了难抑的喜色,嘲讽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只不过那句‘一箭双雕’,该由我来说才最为合适。”   手中剑倾压半分,那人的颈项被割破少许,流下血迹。   “我命不该绝,这就是天意。”少堡主重新取得身体的主动权,兴致颇高,临下手前不由多问一句道,“裴教主,多谢你助我寻到了子衿剑,我的确从来都没想到,原来这剑竟藏在我娘雕塑之内……不过我倒很好奇,你如何得知如此多与子衿剑有关的秘密?”   “呵……”裴清狂一贯是阴邪之人,哪会被他人胁迫太久,神色很快便恢复如初,漫不经心道,“那当然是因为……”   水红长袖忽然袭来,陈子靳心中一凛,急忙挥剑抵挡,随后避开数寸,堪堪躲过。   柔软袖摆被斩断了一截,裴清狂低笑着抹去颈上血流,伸舌轻舔手指。   “因为堡主夫人为你铸剑一事,本就是受我设计蛊惑,如此人才,当然要物尽其用,而要让她心甘情愿地去做,当然要给她设下一个‘何不为’的理由……”   “所以爱子之心,就是理由?”   “然也。”   “但你却忽略了,从头到尾,这把剑只能是我的。”陈子靳望着他调笑的态度,再度扬剑指向他,“裴教主,你我今日必有一死一生,你不妨以身试试,谁才是子衿真正的主人。”   那人总算面色一沉,不再调侃面对。   裴清狂手中无剑,亦无任何其他武器,然而少堡主依旧没有低估他的实力。   江湖中少有人知道神驭教主的真正实力,至今不过活了十七八载的少堡主更无缘得见,但他起码听说过一个传闻——十几年前,就是手无兵刃的神驭教主亲自拧断了西门家主的脖子。   能让四大家族都宁愿回避之人,少堡主不会蠢到轻敌,但他同样不需惧敌。此一时彼一时,他同样可以遇强则强,谁胜谁负真的并非定数,更何况他的胜算其实更大。   而这,恰好还是裴清狂亲手造就的局势。   他曾以为记载着子衿剑的那本秘籍是自己的娘留在自己房中之物,事到如今在这诡谲情形下才听得真相,居然是这人布下的一颗棋。   裴清狂的目的显而易见,自然是诱使少堡主对子衿剑产生渴求之心,且稍微习练此功法,以期望在他用血养活子衿剑的今日能有拿得起此剑的资格。他只是没有料到那个“傻子”少堡主不仅真的练了武功,还不仅是浅尝辄止,而是在暗地里深深习得了秘籍里的精髓。   裴清狂幻想着成为子衿剑的新主人,自然也练了同一本的秘籍,但他终究忽略了一点:少堡主眼下才是子衿剑的真主,有剑在手时自是大不一样的。   甚至还有一点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   ——他以为此秘籍是最适合子衿剑的武功,而实际上却是最适合少堡主的,是当初的堡主夫人为自己筋骨并不出众的孩子量身而制的功法。子衿秘籍并不是这世上最佳的武学,但最能激发少堡主的潜能,甚至不惜行险招,在阳性中加以阴性,相克的同时相互促进,使少堡主的武功足以步入他本身不可能达到的高阶之上。   堡主夫人是个毫不优柔寡断的强势女人,虽爱子,但实在足够残忍,她唯独是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惊险的做法当真差点害死了练武心切的亲子。   这一点,费尽心思偷到秘籍的裴清狂同样没有发现。   ——但少堡主心中万分通透,知道拥有子衿剑后的自己能力几何,同样还知道裴清狂所习练的神驭神功本属极阴。   子衿以阳克阴,这是他最大的优势。所以要论走火入魔,先扛不住的一定是对面之人……   少堡主敛眸,记得陈子靳不久前才刚说过的“先发制人”,浅浅弯唇一笑,不留给对方堪破自己漏洞的时间,趋剑上前,临近时忽然偏离其道,从旁击向他。   裴清狂微一蹙眉,随后即时反应,单凭掌风便回击过去。气流撞击到子衿剑上,似有一道青辉绽裂开来。   招式往来一回合,双双都摸着了对方的一丝底细。裴清狂只想着眼前这人所使得子衿功法他全然熟悉,定能见招拆招,却不知少堡主心中更是愉快,暗道果不其然,裴清狂为了回应他的套路,当真在用着同样的功法。   少堡主心下了然,更是不慌不忙,一招一式并不激烈,只恰到好处地消磨着对方的耐心,一边还能将自己护得十足周全,以退为进,丝毫不受其伤害。   渐渐地,不知多少回合之后,裴清狂的眉宇间果然浮现出丝丝不耐与怒火,手中劲风隐约起变,不再为他所熟悉。   少堡主低笑,便知时机到了。   凌厉剑法大开大合,再不作保留,剑剑蕴足腾腾杀气,直要取那人要害。   裴清狂逐渐不能招架,眉峰越渐蹙紧,额间冷汗淋漓,眼神狂乱不堪,已然是走火入魔之兆。到最后终于抵挡不住自身的痛苦,喉里一口腥咸,对着身前逼近之人喷出鲜血。   少堡主不躲不闪,在同一时刻将子衿剑准确刺入他的心脏。   山洞中兵刃划破空气之声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人虚弱又阴狠的笑声,连笑了数十下后戛然而止。   少堡主抽剑离身,裴清狂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下。   一片寂静。   “娘……”少顷,他将视线从那尸体上挪向洞中碎石,低念出声,“我为你报仇了。”他笑着抬起沾染着鲜血的长剑,悠然又道,“等了这么久,子衿剑也终于到我手中,不负你望。”   祭剑的左手还不止歇地滴淌着血水,少堡主从石像塌陷处纵身跳上藏兵厅堂,沿途向着洞外走去。   第三十一章   落梅堡中没有人知道藏兵洞里隐藏着第二条路,在此之前,连堡主与少堡主二人都不曾知情,便更勿论看守在外的那些弟兄了。   当少堡主握着青色长剑从洞里打开机关时,外头诸人皆是一惊,想不透何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遁入洞内,纷纷兵器出鞘,紧张地围住洞口。然而石门打开之后,居然是他们的主子走了出来。   众人惊讶,原因却不仅限于此。   出现在大家眼前之人形貌惊心,面上满是裴清狂喷出的腥血,左手更是可怖,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正不间断地滴落着鲜血。   “少堡主受伤了!”看守人中领头那位最先回过神来,高声向外传达命令,“快护送少堡主返回寝院,速请堡中大夫!”   “不必了,”少堡主停下脚步,没有要回去的意思,血水沾染在唇瓣上,他轻轻一抿,笑道,“派人下山请回堡主,其他人备战,率兄弟三百,大开藏兵洞门,直取神驭。”   在场人闻言皆为之震颤。   他们的这位主子,这个痴傻了十数年的无害人,此刻却令他们倍感陌生。且那话里更为不寻常,所提及的竟是神驭——落梅堡长久以来的盟友,亦是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   此命令道得太过古怪,以至于一时间无人动作,少堡主蹙眉不耐,又低声怒道:“快!”   话落终于有人回过神来,紧张应“是”,转身向着堡内跑去。   冷静观之,眼下的确是端掉整个神驭的最佳时期,别人不知,但少堡主知道,这个所谓难逢敌手的邪教已然群龙无首,不仅失去了主心骨,并且还全然被蒙在鼓里,那些教众尚无一人知情,定还愚忠地等待着裴清狂下达攻入雁城的命令,却不知他们的教主已经死了。   因而攻其不备,最能打得对方无可招架。不如一鼓作气,不借此时机收服神驭,否则再往后拖延,指不定会出什么变数。   而少堡主隐藏本性多年,贪婪之欲一经点燃便完全遏止不得。落梅堡三百余人士整队集合之后,他带着满目嗜血笑意,领着一行人进入藏兵洞窟,顺着那条已经打通的密道一路畅行无阻,直杀入神驭坛内。   神驭教众如笼中之鸟,突然遇袭正是插翅难逃,这些人起初还欲负隅顽抗,直到少堡主登上神坛高位,冷笑着用剑尖挑起手中物。   ——那是一张柔软皮囊,一面鲜血淋漓,另一面软趴趴的无法成形,但神驭中人还是认出来了。   他们认得那张面皮眼角的血色神纹,认出那是他们原还期待着前来救援的裴清狂,霎时间背脊凉透,惊恐地看着那个年未及加冠的年轻人。   坛中一片死一样的沉寂,过了一会儿有一人俯首跪下,随之众人纷纷拜服。   前前后后,不过一个时辰。   少堡主如愿以偿,将神驭收入囊中,从此以后江湖再无神驭,能被人记住的只有“落梅”两字。   而同一时间,少堡主的寝院房里,已有一人等候多时……   陈堡主归堡途中听传话之人讲述了藏兵洞外的惊人一幕,更是知道了亲子要攻打神驭的计划,顿时紧张万分,下意识便要加快脚程,带人前去护他。可是仅在一霎之后,他便又收回此念,隐约之中似猜到了几分荒谬事态。   少堡主回到庭院,推开房门,不是十分意外在此处看见自己的父亲。堡主凝眉望他,与之视线相汇,高大男人眉宇间露出苍老疲惫的神色,上前两步抹去儿子面上血水。   少堡主微蹙眉,随后舒坦许多,觉得脸颊少了几分黏腻感,只是还不够干净。他转身向房内行去,放下子衿剑,借着铜盆里的水仔细清洗一番。   左手入水,本已麻木的伤口瞬间产生强烈刺痛,来不及低嘶,陈堡主已靠近他,宽厚手掌紧紧攥住他左手小臂,拉着离开了水面。   “爹。”   “子靳,”陈堡主听他口里称呼,不觉松了口气,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为父想知道,你是从何时开始装傻的?”   少堡主偏头轻笑,回答道:“从找到子衿秘籍开始。”   “可那秘籍……”   “被你藏起来了,对不对?”少堡主双眼中闪过一丝不快,挣动手臂躲开他,“最好笑的便是,这秘籍是裴清狂有意送到我眼前的,如今他却因此而死。但若没有他这一举,你是否这一生都不会把子衿剑给我?”   陈堡主面色沉重,没有点头,言语间却带着肯定的想法。   “子衿剑本就不该存在,我希望你能像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单纯快乐地过一辈子……”   少堡主冷笑打断他:“寻常家?你没有将我生在寻常人家,我一出生就面对着江湖险恶,你所谓的单纯,就是看我像个傻子一样直到终老吗?”   “我并非如此想……”   “这剑本就该是我的!”少堡主情绪骤然激动,手掌按至桌面,鲜血涌出,“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凭什么一直不给我!”   陈堡主心疼望着桌上血迹,强忍着未让声音波动,又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娘疼你不假,但天下母亲,不该有她那样狠心的,再好的兵器,如果要吃人血,便都是魔障。当娘的怎么能送个魔障给自己的孩子?”   “够了,”少堡主垂眸不再看他,“你向来如此,只会否定娘付出的所有,以你所谓的好来夺去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他情绪已然十分冷漠,却弯起唇角僵硬笑起来,转而讽刺道,“可那又如何呢?从今日起,一切都不再与从前相同,以后落梅堡会是整个江湖最大的力量,我是子衿剑的主人,无人可小觑。”   “子靳!”   “爹,”少堡主又轻笑出声来,言语轻快,看好戏似的注视着眼前男人的表情,问道,“想必你一直知道这堡中有人想要加害于我吧?”   陈堡主神色一顿,虽未回答,眉宇间却给出了肯定的意思。   少堡主便继续出言刺激:“但你知道那个人是裴清狂吗?你知不知道你予以重用的齐杉,其实是裴清狂戴着面具的化身?养虎为患这么多年,所以现在,你还以为你能保护好我吗?”   真相听入耳中,陈堡主果不其然露出了极为震撼的表情,他五官微不可察地扭曲半分,似痛苦懊恼至极,又似满含后怕,带着几分庆幸将儿子从头到脚扫视一番,愧疚地念他名字:“子靳……”   “爹若当真关心我,不如为我请来大夫吧,”少堡主抬起手来,含笑凝望着掌心伤口,目的已达,不想再继续那话题,冷言冷语道,“免得溃烂了,你会更加心疼。”   陈堡主无言以对,咬牙看着他如今癫狂模样,长长叹息,最终迈着沉重脚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足音远去,少堡主收敛笑容,眸色晦暗无比,情绪难言,罢了,疲惫地坐到桌旁。   那人方离开不足片刻,房内忽然又闯入一人。   少堡主已然猜到是谁,蓦地心情缓和不少,带着微微笑容抬头望向门帘处,等着那少女出现在眼里。   少女拾裙摆跑入内室,陈子靳笑意愈深,向她伸出无伤的右手去。筱满喉咙哽咽,顿了半步又迅速上前,握着他的手忽然跪下。   “少堡主,我以为您不要我了,我好怕您遇到危险……”无比激动之下,竟连“奴婢”的自称都忘了挂在嘴上。   少堡主欣然,曾经数次教她改掉那两字都以失败告终,没想到经此一事的刺激,这姑娘终于顾不上守礼,表露出最真实的情绪。   “没事了,”他将筱满从地上拉起来,哄她坐下,手掌抚着她发顶,温和笑着,意有所指道,“我回来了。”   筱满霎时泪如雨下,竟是听懂了这句话。   其实她直至今日都没有明白过陈子靳穿越到少堡主身上的真相,但冥冥之中她总有一丝直觉,且这直觉日渐清晰,让她越发能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差异。   她说不出为何,亦无法理解,却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前些日子的少堡主不是她的少堡主,但眼前这人,是真的回来了。   “哭什么,”少堡主弯唇,曲指抹走她的泪水,低语感慨道,“好像只有你了,会像这样在意我……”   “少堡主……”筱满不知他为何出此感慨,只觉得如此说法不好,很想为堡主说上几句好话,然而来不及反驳便终于注意到了他垂在身侧的左手,那伤口触目惊心,引得她低声惊呼道,“您的手受伤了!”   “无碍,别担心,大夫就快来了。”少堡主不甚在意地回道。   还欲再说什么,窗外突然闪过一道人影。他暗自凝眉,随即恍然大悟,兴致高昂地加深了唇角笑容。   少堡主望着眼前少女,目光似兄长般怜爱,安抚道:“筱满,我真的没事,你先回房去,我待会再寻你细聊。”   “为什么?”筱满不舍离去,忍不住问道。   这人很是愉快地作答。   “因为,我有客人到了。”   第三十二章   房中已仅余一人,宋豫自门外现身,径直走进来,内室那人理理性性地坐在桌旁,不知宋豫是否察觉到异常,脚步不见急促,发生此等大事之后却是面色平静。   少堡主亦不催促,带着玩味笑容望着门帘方向,待他身影映入眼中之后便左手扶着下颌低笑出声,随即手掌离开,面上便是一片血迹。   宋豫望着他癫狂模样,不需言语便心中一沉,知道自己那没由来的预感是当真应验了。他怎会认不出,他的阿锐已不同于先前,终于在这人身体之内丧失了主导的自由,彻底被少堡主反操控。   明明数个时辰之前,那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这会儿却神情诡异阴暗,俨然是大不相同的一人。   眼前这个和陈子靳长得一模一样之人周身多处血迹,分不出究竟是沾染上的,还是真有伤口,唯独曝露在衣裳外的左手手掌能被他判断得准确,一眼能瞧出其严重程度。说不心疼是假的,陈子靳在这个身体里经过这些时日,宋豫无法不主观意识先入,把他看作此身体的主人,因此见这身体受伤,心里仿佛被揪了一把。   只是理性还在,他知道少堡主并非陈子靳,不得不按捺住冲动,尽量漠然对待。   少堡主不知是不是看破他内心所想,满是兴味地扬起眉梢,也不主动开口,右手撑头,惬意地等他说话。   宋豫用脚勾出桌下圆凳,坐到他身旁,伸手握住他左手手腕,将那手掌凑到眼前仔细看看,随即沉默取过桌上银质酒壶,垫了垫里头有些分量,又凑到鼻间闻一闻。少堡主猜到他要做什么,没有收回手去,只是在那酒水被倾倒在掌心时,条件反射性地抽了抽手指,疼得咬紧了牙关。   血水被冲洗干净,伤口更狰狞地显露出来,房中没有干净纱布可供包扎,只好暂且作罢,随即少堡主总算开口道:“大夫就快来了。”   宋豫闻言放手,将目光凝视到他面上。   少堡主被看得轻笑,问:“在看什么?看我,还是看他?”   宋豫表情很淡,只是语气里带着些嘲弄,轻描淡写道:“我看不见你。”   “多看看就看见了,”这人很是兴味盎然,故意好奇又问,“奇怪,宋盟主为何什么也不说,不劝我放过他吗?”   “不劝,我没有兴趣做无用功,”宋豫眼神愈冷,而语气依旧平静,“我不太懂好人的想法,但我很了解坏人,更了解聪明的坏人。”   眼前人轻“哦”一声,等他说下去。   “我们都不该忘了,你依旧是个将死之人,不过是被一口气吊着命,如果你放过阿锐,不就等同于自杀吗?”   少堡主抿唇笑得十足欣然,目露欣赏,冲他点点头。   他继续道:“所以你会选择恩将仇报,从此把阿锐禁锢在你的身体内,借他中了引魂之毒的便利,一生将他据为己用,借他的命活下去。”   语句里尽是陈述,却不排除试探之意。少堡主随着他的话不断点头,若不是脸上鲜血惹人心悸,那故作无害的微笑倒真能显露出几分天真,笑罢评价道:“真厉害,如果手上没有伤口,我真要为宋盟主鼓掌,怎么能把我的心思猜得如此准确呢?”   “这不难猜,”宋豫弯唇,“因为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求生的本能,在生死面前,很少有人会谈什么公不公平,不过是性恶之人心安理得,性善之人心怀愧疚而已,这就是人性。”   “所以呢?”少堡主问,“难道没有什么‘但是’吗?”   “有,”宋豫低笑,不管怎么说,和眼前之人说话并不困难,虽不为同路,但起码交流无障碍,他顺势道,“但是,你现在利用加害的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我会选择双标一点,阻止你的做法,绝不可能让你得逞。”   少堡主像是听了一个笑话,不吝提醒道:“宋盟主,可我已经得逞了,你打算怎么阻止呢?”   “告诉你了,我还有机会实现目的吗?”宋豫看不下去,一边说话一边抬起袖摆拭他面上血迹,那张脸看在眼里只觉得是阿锐,动作太过温柔,直到那人终于沉下眸光,紧紧制住他的手臂,阻断他的行为。   沉默良久,少堡主才又低笑起来,道:“很难吧?我猜你做不到,不过我有两全其美的方法。”   “比如?”   “比如……”少堡主弯眸,攥着他小臂的右手向上游走,慢慢握住手掌,道,“我不介意取代他,宋盟主那么温柔,令人难以不心动。”   宋豫摇头,笑自己方才一瞬间竟还真有那么点相信他能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心中燎起怒火,忍不住反握住他的手指寸寸收紧。少堡主被捏得生疼,脸色渐变,忍无可忍之下狠狠挣开,盈满笑意的面具终被撕破,手掌宣泄般用力拍到桌上,震得桌上物什皆微微颤动。   这在宋豫看来倒像是符合他的年龄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放到现代就该单单纯纯老老实实地参加高考,端着这么一腔阴谋诡计实在有违和感,更勿论还妄图这般诱惑他,不禁笑道:“不装了?”   少堡主冷眼看他,少顷总算恢复脸色。   “宋盟主多虑了,我可没有装,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的说法,想必你对这身体很感兴趣。”   “也许,”宋豫颔首,“但前提是,这身体是阿锐的,否则我还真是没有兴趣。”   虽言语直白挖苦,但少堡主岂会轻易再被激怒,对他话里嘲讽无动于衷,反而愈渐心平气和道:“是吗?可能时间久一点你就会改变想法,宋盟主不必着急,你有的是时间思考,你可以想一辈子。”言外之意,陈子靳会被他一生困住,语气不无得意。   宋豫听得分明,也不急于同他逞口舌之快,暗自在脑中算计着后续该如何应对,同时目光覆在他身上,尝试着是否能找出一丝半分的破绽。然而眼前少年虽年轻,心性却的确强大,想来也是,若非如此,他岂能把一切都算计得刚刚好,引着陈子靳一步步落入圈套之中。   廊外传来急切脚步声,两人思绪各自被打断。   少堡主望向紧阖的窗户,再回头时桌旁这人已躲藏起来。   有人自门外轻叩,是堡中大夫来了,少堡主收敛表情,应一声“进来吧”,随后佯作独自在内。   唯独桌上狼藉打碎他平静假象,大夫进到内室以后,被那滩混着血水的清酒惊得脚步微顿,赶紧行上前来为他上药包扎。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等到伤口处理稳妥之后,大夫便匆忙告辞了,仿佛如今的少堡主已令他心中生畏,不敢与之多说半句话。   这人离开之后,少堡主站起身来,环顾房内,知道宋豫早已离开。他缓缓抬起裹着厚厚纱布的左手,露出诡谲笑容,似自言自语道:“你猜他救不救得了你呢?”   房内只余笑声,无人回应。   这边宋豫未在落梅堡中多作徘徊,迅速下山归去,回到城外撼山阁所在之处。   武林盟备战多日,谁也没料到今日这一突变,所有计划被打断,众人皆一派茫然,不知后续该如何安排,等待着盟主进一步指示。   在旁人看来,今日所发生的事情虽毫无预兆,但不过是落梅堡与神驭教窝里斗,少堡主获得神兵子衿剑,战胜敌对教主,掌握了两方大权。许多人因子衿剑主的确定而放弃争夺离开雁城,但同样有不少自命不凡之人愈发被激涨了贪念,甚至更明确目标,妄图能成为子衿剑的下一任主人。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较之之前,事态更加危险,厮杀之事随时可能发生。   黄阁主面色焦虑,久等宋豫不归,急得在路口打转,毫不容易望见这人一袭白衣的身影便急忙迎上前去,正要开口说正事,忽然瞧得他袖上血渍,指着那处惊讶问道:“宋盟主,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宋豫摆首避过不提,转而道,“黄阁主,恐怕还要委屈各位兄弟在此多留些时日,且还要分一波人守在林深之处,堵住你发现的那个山洞洞口,若我猜得不错,那洞口能直通落梅堡内……但务必要保持警惕,那里是鹰山脚下,离神驭已然很近了,万不能掉以轻心。”   “是,我知道了,这就安排下去!”黄阁主面色肃然,只是话落不见行动,踌躇了一下,忍不住带着几分关心向他问道,“宋盟主,大伙儿都挺上心的,就是那个……你媳妇儿找到了吗?”   宋豫不知如何解释说明,便摇了摇头。   “我为此事还需去城内寻找万草阁阁主,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黄阁主相当在意一般,忙不迭点头,宽慰道,“宋盟主放心去吧,这儿交给我,也别太着急,你媳妇儿一定没事儿!”   宋豫低沉一笑,不再多回答,颔首离去。   第三十三章   武林盟这次出现在雁城里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依然有少数门派中人穿着便装,隐瞒其真实身份,以便掩人耳目,利于行事。   万草阁便是其中之一,阁主是为张姓,生得清秀羸弱,像个白面书生,唯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位精通药理的阁主与使毒的牵骨阁中人相较,其手段之狠辣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初抓到那位神驭中人时,宋豫之所以把人交给张阁主来审,一来是不太信得过“乌齐”,二便是出于这个考虑——他相信凭张阁主的本事,那个神驭人一定能开口吐出重要的秘密。   他的前半段考虑自然无错,张阁主的确十分厉害,折磨得旁人都看不下去了,然而宋豫却依旧失算,不知那神驭人为何耐力如此之高,始终套不出任何话来。   事到如今,宋豫才终于知晓原因。   今日陈子靳失踪的第一时间其实宋豫并未急着找他,甚至其实并没有发现他踪迹不见,以为陈子靳尚且好端端地与撼山阁人呆在一起,因而同黄阁主谈完正事之后便很是放心地前往城中,又寻到万草阁张阁主,问询审讯进度。   张阁主事先有派人传话给他,说是有所收获,到了之后宋豫才知晓,不是被掳那人坦白了供词,而是张阁主试药多日可算发现几分端倪,察觉到那人守口如瓶的原因——竟原来是中毒。   宋豫当时震惊,同时有恍然大悟之感,了然间觉得,果然这世上哪有意志力那样坚定之人,不过是中了毒,成为一尊傀儡。   想让傀儡开口背叛主子,这真是痴人说梦。   张阁主递给他一张纸条,上书“引魂”二字,另还简附说明。宋豫认真看着,这人在身旁说道:“我本对毒物只是略知一二,隐约能察觉此毒,但瞧不透更多,这些细则是从别处打听来的,宋盟主想要更为了解,恐怕还要向牵骨阁人问问才是。”   宋豫下意识摇头,想委婉表达自己对牵骨阁的不信任,话不及出口忽然又听他提醒道:“同时当提醒盟中兄弟,尤其是处在要地的撼山阁众,切要小心此毒。”   此话彷如警钟,宋豫心中一紧,不知为何便无比忧虑起陈子靳的安危,就像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直觉与感应,当即折返城外。   但显而易见,此时已然有些晚了,陈子靳失踪,撼山阁人遍寻林间瞧不得他的影踪,反倒是黄阁主无意中发现了隐藏在深处的隐秘山洞入口。   宋豫慌乱得无可言说,骤然想起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哪里也找不到陈子靳的感受,久违的恐惧涌上心头,下意识便要冲入洞中。尚还冷静的黄阁主劝阻住了他,直到片刻之后,盟中人带来神驭被落梅堡压制的惊人消息。   ——也就是说,就在宋豫诸人来到此山路的前不久,少堡主才领着三百余人闯入了鹰山。   宋豫希望还来得及,但所有事态都在表明一个可能性:陈子靳真的中毒了。   正是因此,本该不知情的宋豫才在见到少堡主后故作了然地主动提及“引魂”,予以试探,而结果也如他所料,跟他的猜测分毫无差。   宋豫不得不再次寻找张阁主了。   让一个从医之人制作毒物的解药,实在有些强人所难,然而眼下迫不得已,唯有一试。   而那位一点儿也不像个好人的张阁主,其实早已先他一步作出此决定,愉快地研起药物,一遍又一遍地拿那被俘之人试药。   宋豫来到万草阁,不足一个时辰,那人已试过三味药材。也不知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竟比毒药还烈几分,使得那人不断抽搐,面色狰狞扭曲。   宋豫坐在一侧旁观,心说这人不去牵骨阁里做事,真是埋没人才了。   为医者救人性命,用毒者杀人无形,两者区别只在一线间,所以所谓善恶,轻易不可辨。   那人似在做着轻松愉快的事情,手执细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时有了新的念头,又往药臼里加入几味新药,虽未看向宋豫,却对他说话道:“宋盟主当相信,只要我想,终有研出解药的时候。但若是想要快些,不如也帮帮忙。”   宋豫知道张阁主所言定不是让他帮忙磨药这么简单,于是问道:“张阁主需要什么?”   “帮忙绑个牵骨阁的人来吧。”张阁主话语调侃,像是在说买颗白菜那样简单。   宋豫无法不欣赏这样的人,同样对这种与自己秉性相似之人也更为了解,眼下房内除了那位半昏迷的神驭俘虏别无他人,因而无顾忌坦言道:“张阁主该猜到了吧,我把人送来你这里,便是因为牵骨阁不足以信任。”   “我知道,”这人浅笑回道,停下手中动作抬眼看他,“乌阁主与传说中的盟主夫人一齐失踪,随后便传出神驭倾覆之事,不难猜出乌阁主真身。此时盟主急求解药,便又不难猜出‘夫人’真身了。”   宋豫露出惊讶眼神。   若只是前半句,他还能淡然夸这人一句聪明,但紧接着的那最后一句话,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张阁主将他神色看在眼里,摇着头低低笑道:“宋盟主也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敢于去猜,但自然也有猜不明白的地方。”   “你猜不明白,我也难解释清楚,”宋豫失笑蹙眉,伸手按一按额角道,“此事若能如愿解决,有机会再仔细说给你听。”   张阁主笑着点头,未再追问。   当日入夜,宋豫便当真绑了一人丢进张阁主房里。   论起当初因果,神驭教主伪装做牵骨阁阁主乌齐,实则阁中多数人并不知情,但为防万一,宋豫与张阁主还是将绑来之人当作神驭奸细对待,威逼利诱无一或缺,直把人恐吓得六神无主才道出目的,令其配合制药。   有时候坏人做事效率更高,宋豫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放心将后续之事交予张阁主,另一边,便开始着手计划其他。   ——解药是必须的,但仅仅解药尚不足够,这一次,宋豫希望能断绝后患,他别无选择,唯有让那早该一命呜呼之人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不过一旬,自雁城至整个江湖,传出一道新风声。这消息是一道危险之极的信号,说出了少堡主致命的破绽,将所有杀气尽数牵引至他的身上。   流言四起,少堡主不能轻易催动阴性功法的消息很快人尽皆知。   落梅堡如今得了神驭之力,本该底气与实力兼具,但子衿剑太过引人注目,少堡主如同诱人之饵,让堡中兄弟尽数心慌起来。陈堡主增派了为其守院之人,里里外外围了数重,更不准他踏出房门半步。   少堡主面相瞧不出异端,不让出门也不怨怪,只是守着一柄子衿日日囿于房内,常伴身侧的唯剩一个筱满而已。   外界愈不平静,少女面容愈是焦虑,那双眼盈盈望着这人,水汪汪的似要流出眼泪,却始终没哭没闹,每与他视线相对时还能浅浅一笑。   少堡主看着她摇了摇头,指腹触摸着子衿剑柄上的雕花,忽然于安静房内发出笑声,道:“早知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不论如何,这身体里也装着他喜欢那人,却都引不出他半分留情。”   他时而自言自语,筱满听了许多回,遥想当初陈子靳对她说的那些古怪话语,隐隐令小姑娘有些头绪,终于在如今关头大约接受了那让人难以理解的事实:她少堡主的体内藏着两人,一是现在之人,二便是前些日子性情大改那人。   少堡主看着左手手掌,纱布未拆,低语道:“狠辣,果决,不留余地,真是个能服人的可怖角色……也许他真能救你也未可知?”   “少堡主……”筱满轻唤,妄图打断他,每当他自言自语时便神情恍惚,她不愿更是害怕瞧见此情景。   这人却未理会,继续说道:“得了子衿剑,得了神驭,却成了全江湖的猎物,我最终该会是胜是败呢?呵……仔细想想,你当初所言不差,也许这东西的确是不应存在这世上的……”   武林盟不再沉寂于雁城底,盟众取道两端,一方拦截于鹰山脚下,堵住山洞密道,另一方从落梅堡山下向上袭去。   江湖中人,趁乱分羹。   表面宁静了数日的落梅堡人声渐乱,陈堡主亲领人守堡,派心腹传话于亲子,令其躲藏至藏兵洞中。   只是如今哪还有半寸能隐匿身影之地,少堡主轻笑摆首,在筱满心忧的眼神里站起身来,拿起桌上子衿长剑。   方才的话未尽,他又道:“然而我始终没有改变想法,子衿因我而出世,也一定只能属于我……哪怕一死,也断然不觉得可惜。”   喧杂声临庭院愈近,恐怕是全江湖的杀气都汇聚于这山里了,少堡主笑想,不知今日顶空可有不详的黑云漫天呢?   第三十四章   陈堡主从来不是一个有野心的江湖人,冶炼兵刃,少年时不过是想要做个铁匠,只是那时遇见了心比天高的堡主夫人,便渐渐地有了落梅堡。落梅堡网罗各路同好弟兄,成为一支规模完整的冶兵组织,自那以后,亦是非正非邪,但求养活数百张口,安稳度日。   而堡主夫人不甘平庸,亲自登上冶炼台,关于神兵的奇文异志多有涉猎,日复一日,终在无形间将落梅堡推入利益纷争。也是从那一刻起,彻底注定了少堡主在如今走入不归路的命运。   今日武林中人杀入落梅堡,把多年隐患引爆于瞬间,陈堡主即使再不愿被牵扯入这些烦扰事中,也不得不作出回应,除堡中兄弟以外,更将神驭人全部遣出,用以抵挡江湖势力。整个落梅堡没有半寸安宁,腥红灼目,众人为一柄尚且鲜为人见的子衿杀得你死我活。   少堡主执剑向外行去,近门时忽地顿住脚步,那门框之上一声钝响,一只玲珑匕首深深扎进木头。他侧回头去,对上筱满红彤彤的双眼,少女摇着头掉眼泪。   “来不及了,”他笑起来,曲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子,道,“我也不想输,但你知道,没有子衿剑消失的那天,就没有这些人放弃的那天,又或者,我可以杀光他们。”   筱满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堵了硬物,呼吸难以顺畅。   这人又弯眸问道:“你觉得,我能杀得光他们吗?”少女依旧不答,只是眼泪掉得更厉害些,他便低低笑着继续侃道,“不妨试一试好了?”   话落并没有强行要闯出去,只是带着轻松笑意一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   等了片刻,筱满的神色越发痛苦难掩,只是那眼泪终于止住了,在他的注视下动一动手腕,似极不甘心地将那匕首慢慢抽回来。   子衿剑劈开自外锁住的门栓,房门打开前的一瞬,这人骤然回身,疾疾出手点住少女穴位。筱满双目愕然,眼睁睁看着他行出房去,门开半扇,院外场景看得不尽完整,但仅有的那一片段场面便足够惊心。   兵刃声之所以那么近,原来是已有人杀至这庭院里了……   少堡主似瞧不见刀光剑影,子衿剑闻血而动,隐隐泛着寒冽青光。   “子衿剑!”   不知是谁先看见了这剑,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认得,在喧杂人声中格外突兀地喊了一声。场面似乎一滞,双双贪婪的眼睛齐齐注视过来,少堡主笑着横过剑刃,在攻击自四面八方而来之前先发制人,凌厉地挽过几道剑花。   众人还未看清,已有几发暗器被“铿铿”打落在地,其中一只不偏不倚地射入不远处一人脖颈中,那人闷哼一声,捂着脖子踉跄半步,一时失神便被落梅堡中一人挥刀削破脑袋。   周围响起几声不甚明显的吸气声,少堡主执剑往院中行,所步入之处竟无人再敢贸然近身,随着他的步伐寸寸后撤。   他笑道:“你们不是想要这剑吗?”   无人应答。   少堡主手腕一松,那剑瞬间松垮垮地垂悬在指间,他抬着胳膊示意周遭人来取,见没人敢于回应,便又偏头故作疑惑道:“怎么给你们,你们又不要了?”   院里打斗因他开口说话而渐止,众人似忘了目的,纷纷停下招式,诡异地静默起来。却在少顷之后,忽有一人额角青筋暴起,举刀上前欲与他一搏。   原还笑着的少堡主双目神光霎时沉下,本未用力之手重新执起子衿剑,应着那人正面横切过去,温热鲜血喷洒满面,他未眨眼,冷冷看着那人倒地。   血珠一点点地向下滚落至唇角,少堡主伸舌舔走,再度浮起笑容。   “你们所想,不就是要逼我使出阴性功法,走火入魔,让你们不战而胜吗?可那之后呢?”他扬着剑尖指向一众人等,对着这院子划了半圈,愉快问道,“你们这么多人,打算如何分一把剑呢?”   那些人面色皆变,愚蠢模样仿佛事先不曾考虑过这问题一般。   少堡主看得有趣,提醒道:“你们之中若有人得到这剑,必只能活一个;若无人能得……”话到此处他终于敛去虚假冷笑,阴狠接道,“便只能活我一个。”   语罢不待他人反应,已运剑上前,眨眼间又取走两人性命。   那两人俱是江湖上称得上眼熟的高手,子衿剑杀气难当,虽难逃一死,却并非无力反击之辈,慌乱中出招回应,手中剑也在同时将少堡主的前胸划破两道伤口。   这一变故激起院里人的求生心,同时愈加渴望得胜,竟觉得少堡主本身功力并不是那么深不可测,合力围击说不定真能让子衿剑易主……而至于之后的事情,谁来成为新主,便是后续才需考虑之事了。   如此共识在无言间瞬间达成,众人纷纷向他袭来。落梅堡人护主心切,一边主动拦截那些人的招式,一边形成肉墙挡在少堡主四方。刀剑无眼,少堡主毕竟身为众矢之的,身上很快多出更为凌乱的伤口。   门内姑娘从里望出来,早已急得满面泪水,偏偏穴位被禁锢而动弹不得,挣扎良久,几乎震得筋脉内伤。   院里一人挥刀向着少堡主后背砍去,筱满瞪眼,在那瞬间急火攻心,总算冲破穴道,自唇边溢出一道鲜血。   来不及冲到院里,那一刀已劈伤这人,少堡主吃痛凝眉,咬牙旋身向后,忽见少女身影替他挡住第二刀,锋刃残忍至极地劈在她额顶正中间,看得他目眦欲裂。   筱满瘦削的身体犹自撑着,左手死死攥紧那人执在刀柄上的双手,右手握住袖里的玲珑匕首,用尽余力精准无误地插入他胸口中。   那人弃刀,狠狠推她一把,挣扎着向后颠了几步。   “筱满……”少堡主接住她的身体,少女双瞳已开始涣散,望着他笑了笑,额上鲜血染红眼角,大概是难忍刺激,缓缓闭上双目。   少堡主手臂紧了紧,无言将她的身体紧搂在臂间,为防她身体落地,不再挪动半步,到此时忍无可忍,终使出催生功力的阴性招式。   他脑中一片混沌,这世上唯一想要保住的人因他而死,仿佛一切欲求的意义都戛然止住。   刀剑与敌人一个一个晃到眼前,少堡主满心杀欲,不知防范,在取走那些人性命的同时身中数刀,逐渐狼狈不堪,所剩的余力不多。他杀红了眼,哪还分得清敌我,凡身边之人,皆挥刀相向,到后来便是自己人也在那剑下死伤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里已无人站着,少堡主用子衿剑撑着身体,手臂死死扶着早已没有鼻息的筱满,眼睑被腥臭血液沾粘得有些不易睁开,视物模糊。   隐约间能看见一人挣扎着站起身来,举刀走近他,少堡主笑了笑,彻底闭上眼睛等待,随后意外听见一声闷哼,再努力睁眼时,身前是手执玉质烟杆的一人,白衣一层不染,如同旁观的戏外客。   “你……赢了……”   鲜血蔽目,看不清来人表情。   “后悔吗?”   少堡主低笑。   “如果筱满不死……就……不后悔……”   “所以你还是后悔了?”   少堡主笑声更为明显了些,身体越来越重,努力地仰头看着他,回道:“不是后悔……是恨你……”   宋豫轻笑,听不出愉快与否,漠然回答道:“你若不害阿锐,我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我答应过他,尽量做个好人,如今也不过是推波助澜,提前把你该有的结局送到眼前罢了。”   “然后呢?”少堡主虚弱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痛快,嘲讽道,“你还是救不了他……我死了……也会看着他死去……”   “试试吧,”宋豫走近一步,将他连人带剑抱起来,不顾少女跌下的身躯,抱着他向房内行去,道,“对我而言没有更坏的可能性了,不过就是让他在我面前再死一回。而若还活着,从此往后,我一定会保他周全,这就是我救他的全部目的。”   少堡主手指轻颤,无力护住筱满,想自己亦将死,最终放弃徒劳挣扎,弯唇闭上双目。   光线被眼睑遮掩,场景一幕幕在脑中闪过,似世人口中的走马花灯。   想起十数年前的那日,他在筱满房外听见哭泣之声,知道所有事之真相,从此深种仇恨;同年次月,书柜中忽然出现那本异常醒目的子衿秘籍,那时只奇怪着曾经为何从未注意到此物过,却未过多怀疑,秘籍所书所录皆催人欲望生长,再不可回头……   往事流逝,来到数月前,是他走火入魔,命将终矣之时。   另一个陈子靳的灵魂毫无预兆地闯来,本以为是上苍给他的一次机会,却原来依旧是悲剧收场。   事到如今可算明白,点点滴滴种下的因,命中之果便就注定了。   若有来生,只希望不带仇恨,不争名权,安稳一生……   尾声   春来化雪,转眼已是月余。   那一日风波说来夸张,几乎葬送半个江湖的排名榜,自落梅堡顶沿途至山下,尸横遍野,白雪、绿野,皆被染作腥红。   武林格局剧变,官府置身事外,不加干预,百姓避之不及,胆小的全当不知情,胆大的便看个热闹。   整一月以来,事迹渐消,说书人却没把这事放过,为了吸引茶客,日日在馆里绘声绘色地讲述。   “却说那日恶斗之后,陈堡主深明大义,毅然将那稀世神兵投入冶炼池,融作铁水一滩,从此世上再无子衿剑……”   座下有人嗑着瓜子听得好奇难耐,催促问道:“子衿剑没了,那少堡主死了没?”   此问引起众人兴趣,纷纷附和询问。   然而那说书的似也不知道答案,沉着面色故弄玄虚,抚着胡须摆首,吊足了听书人的胃口。   不远处靠墙一桌坐着一位吃茶人,白衣玉烟,听着故事等人。   不一会儿,有人坐到他座旁去,听了几句故事,低声笑着,隐晦接那众人疑问道:“活是活着吧,倒是不晓得何时醒来。”   宋豫面色无波。   来人是万草阁的张阁主,从袖里摸出一小瓶药置到桌上,算是安慰道:“又做了一味,你再试试。此事也急不来,那神驭阴邪,引魂之毒从不留着解药,否则若能找到,就省了这瞎摸索的劲儿了。”   宋豫点点头,把药瓶接到手心摩挲,想来已是这月的第七种试药了,无效果还是小事,真怕把陈子靳给吃出毛病来。   然而这人接下来的话又给他多了几分期冀,道:“这回可能没错,我给那神驭‘小鹰’吃了一些,现在折磨折磨他,还晓得吆喝喊疼了。”   宋豫手指一紧,把药瓶多看一眼。   “会不会毒没解,反而把人吃傻了?”   张阁主不悦敛眸,撇去一个眼神:“除非我傻了,否则为医者把人喂出毛病,还好意思做这万草阁的阁主么?”   这人闻言弯唇,放心收下。此行目的达成,便作势要走,急着回山上去。   张阁主叫住他,压低声多问几句。   “宋盟主,其实我没太想明白你上次给我解释的那些道理,你说现在的少堡主不是先前那少堡主,又说中毒之人是现在的少堡主,却不是曾经那位少堡主,我这人虽生来迷信,却也理不清头绪,所以到底有几个少堡主?”   宋豫扬眉。   “张阁主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猜着,此事明白告诉你了,你还想不通吗?”   话落握紧瓷瓶,冲他微笑颔首,就此离开茶阁。   身后人半转回身子望向他,目里一半明了,一半疑惑,满是兴味地喃喃低语:“光让我猜我倒能猜着不少,反倒是你越说越稀奇了……真是太有意思……”   楼里盈满茶香。   宋豫自茶馆出来,带着药瓶一刻不缓地向山上归去。   那日杀戮止歇,陈堡主带人清道,大开杀戒,好不容易赶至亲子庭院,入眼便是满地尸首,他急红了双眼,闯入庭院卧房,竟意外瞧见守在床侧的宋豫。   陈堡主顿足,挥退跟在身后的几名弟兄,沉着脚步向房内走进。   宋豫在他至身侧前开口,抬眼道:“想救他,就不要声张出去,把那子衿剑毁了,对外宣告再无此剑。”   陈堡主压着担忧凝眉确认:“你能救他?”   宋豫颔首:“我会尽我所能救他。”   算是说了半句假话——他救回他儿子的身体,身体里藏着的却不是少堡主其人。   宋豫不会为这谎言愧疚,更不是会为此事心虚之人,在他心中没有善恶对错,只有事到如今历经两世灾劫后,他再也不能失去陈子靳的那种无力感。   陈堡主没有追问下去,把希望压在这一线之上,依他话里所言做了完备善后。   时至今日。   床上那人伤口愈合,面色渐好,流食也能顺利喂进去,但每日里一动不动,宋豫嘴上不说,更不知对谁讲,只能沉默无言地替他按摩肌肉,指望着张阁主能尽快研出解药。   然而要说此念,也不过是一种无把握的期冀,因为即便解了引魂之毒,宋豫也不敢保证陈子靳能完好无缺地醒来,这种事情没有科学依据,他所信只有直觉判断,只能且必须怀抱信心。   宋豫打开药瓶,将新的解药喂入陈子靳口中,端过一旁茶水饮上半杯,随即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渡给他。   那双唇稍显干涩,宋豫将唇瓣含在嘴里舔舐片刻,慢慢握住被里的温暖手掌。   武林盟各支阁人士纷纷撤回盟城,牵骨阁阁主之位落空,暂且交由万草阁张阁主代理。张阁主因解药一事滞留雁城,便带着两阁人一同留在此地。   除此两阁之外,尚且晚归的另一支阁便是撼山阁。   黄阁主为善后之事奔走数日,时不时向落梅堡山上来,寻到宋豫商讨事宜。   这一日,这人又晃着两只巨大的锤子赶来,宋豫听见人声,从房中行出见他。黄阁主生来性急,也没跟他多客气,开口便讲正事:“宋盟主,之前这事咱们武林盟是为卫道而来的,子衿剑引起的杀戮相当严重,盟中兄弟也死伤不少。那些牺牲的兄弟多数还有家人,抚慰家眷之事到今日基本已经妥善了……但还有一事搞不明白,兄弟们想不透乌阁主的事儿,更理不清如今咱武林盟该对神驭,甚至……甚至落梅堡的态度,我这……”   “我明白,”宋豫基本能猜到他想要表达的意思,落梅堡如今与神驭合为一体,在子衿剑的事中所扮演的也绝不是正派善角,不论如何说,武林中众多人命都是为此而死,向来守卫正道的武林盟怎能轻易息事宁人,不与此“黑道”作出了结,他想了想回道,“个中事由复杂,如今的落梅堡实属无辜,陈堡主融了子衿剑,烧毁子衿秘籍,算是断了恶源。兄弟们若还是不能理解,再给我一些时日,日后我定然亲自给出解释。倘若那时大家还是不能认同,我可将盟主之位让与他人。”   黄阁主听得瞪大眼,急忙摆首阻道:“宋盟主,你这么说可就不好了,咱什么事都好说,兄弟们都是讲道理的,这盟主你可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不然交给谁去?咱们这些年可就信你!”   宋豫顺眉浅笑,暂不多争辩此事,反正眼前更重要的只能是陈子靳,其他事日后再去考虑也不为晚。   黄阁主瞧出他的情绪,正事说罢,挠着脑袋关心道:“宋盟主,你媳妇儿怎样了?”   宋豫侧眸瞥一眼半阖的窗栏,也不知作何回答,只能无奈叹气道:“不清楚。”   黄阁主皱着眉头,想不出安慰的话来。最后反倒是宋豫主动又开口了,随意说几句宽慰自己的话,顺带也作出回应。   零零碎碎地讲了些无甚意义的对话,黄阁主离去之后,宋豫反而心情愈加沉重。   往日那份不经意与故作洒脱其实早已积累了数重压力,从前过往的记忆中,他从来都无所畏惧,在遇到陈子靳之前哪有什么后顾之忧。可偏就在遇到这人之后,软肋、后怕、顾忌、胆战心惊,好像没有什么是他没有体会过的滋味。   上一回面临生死的时候,大火蔓延得太快,宋豫来不及思考别的,只想着要抱紧陈子靳,若能紧紧地把他藏到自己怀里,让他可以不必经受这场浩劫就好了……那时还未多想,一霎之间睁开眼后他已身处不一样的时代,身边是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满世界唯独找不见他的阿锐。   直到后来陈子靳出现,宋豫便想,以后脱离曾经的身份桎梏,两人能一直在一起就是圆满了。   大概是求得太多反遭报应,也可能是命中劫数不论哪一世都躲不过,陈子靳终究没能被他庇护周全,再次陷入生死未卜的境地。   开春时,枝头发了嫩芽。   按说高山之上春色该来得晚些,但新叶仍耐不住冒出尖头。   宋豫眸光沉沉,想得太远,把心中晦暗尽数放在脑里,伸手失神抚着那枝叶,忽然笑想,这一回他是真的不敢再贪心地要求更多了。   如果实现所欲必须付出对等代价,他愿意拿自己去交换——只要陈子靳能醒来,他又何必惜命。   这是很自私,但自私又何妨,他实在是承受不了这种折磨了,倒不如换那个向来爱惹出事端的警察叔叔来背负煎熬更好……   不知想了多久。   四周动静,皆不入目,皆不入耳。   柔嫩细叶不堪折弄,被指头捻碎,青黄汁液染湿指腹纹路。   起了一阵尚寒的春风,宋豫终于回神,打算折身回房,守在那不知何时会醒来的人身边。   方要转身,背后忽然传来声响,大概是他走神太久,竟都不曾闻听来人的一路动静。他脑中一片混沌,心如擂鼓。   身后人缓缓倚到他背上,手掌扶到他肩头,低哑嗓音极轻地发出短短一声笑。   滋味太过熟悉,宋豫不及回头,霎时覆上肩头手掌,骤然收紧了力道,把他牢牢攥住,只怕他在眨眼间消失。   身后人伸出另一手臂环住他,话语带笑。   “怎么总是让你等我……”   宋豫闻言弯唇。   ——所幸不算是白白等待。   如今终等到他归来,便是等上多久,都是幸事一桩……   <正文完>   番外   最近武林盟中很是热闹,自江湖上子衿风波平息之后,接连发生了不少新鲜事。这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一桩,便是和万草阁张阁主有关的。   这位张阁主文质彬彬,面相温文,通岐黄,知百草,悬壶济世,颇得人心。在武林盟牵骨阁出事的时候,牵骨阁阁主之位无人,正是由这位张阁主代任了一段时日。   怎知代着代着,张阁主便从这位上下不来了。不知是从谁那儿传出去的风声,说是这位行医之人制出了传说中神驭教引魂之毒的解药,救醒了宋盟主的夫人。   众人对此并不知情,甚至连盟内之人都一头雾水,纷纷兴味盎然地交谈着。到后来有人忍不住了,便厚着脸皮装熟络,跑到当事人面前去拐弯抹角地套话。   张阁主立时听出那话里的意思,轻轻一笑,解大家心中之惑:“引魂?是啊,是我解的,怎么了?毒药而已,很难解吗,有什么问题?”   众人目瞪口呆,从此以后对万草阁的认识洗刷一新,对张阁主的佩服更是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宋豫顺势而为,也不再费神去寻找更为合适的人选,彻底便让此人兼主两阁。   从那以后,万草阁与牵骨阁合二为一,张阁主药石奇毒双双过手,忙得不亦乐乎。   这边的双阁成为众人议论之焦点,那边的撼山阁也不甘寂寞,闹腾得热乎。   说起来,其实还是陈子靳的功劳。   醒来之后的陈子靳老是把撼山阁的黄阁主追得在盟城里头到处跑,急于为自己正名。   “我真的是男人啊黄阁主!黄阁主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啊!来你看我的喉结啊!黄阁主你别跑啊!”陈子靳扯着衣领在后面穷追不舍。   前头的壮汉扛着锤子憋得满面通红,一路嘟囔着“非礼勿视”。   陈子靳瞧着比他轻那么多,但追了几天愣是没把人给追上,气得扑到床上直打滚,滚累了逮着宋豫一顿咬,怪他给自己扣了个性转的帽子,还真摘不下来了。   宋豫被咬得不耐烦了,按着这人的肩膀压到身下,低头含住那双抱怨不休的嘴,吻到安静为止。   陈子靳的暴脾气慢慢被吻没了,聒噪声化作黏稠低吟,胳膊爬上这人肩背,敞开身体与之畅快欢情一场。   到了第二天,又继续你追我赶,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到后来整个盟城里的人都习惯了,只要一看到黄阁主扛着锤子慌不择路的情境,便站在原地理理性性地问一声好,随后一动不动地等着,片刻后又问候一声盟主夫人。   陈子靳真是气得要死了,他活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智障的老实人,分不清别人的性别就算了,怎么还就听不进解释呢?   气死了,气死了!   更可气的是盟城里人的态度,怎么想的都有,但没有一个真正想过要去探究真相,反而是兴致勃勃地开起了赌桌,拿他的性别点钱下注,玩得不亦乐乎。   陈子靳真是恨不得把他们脑袋一个一个敲开,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   然而气归气,这种拉锯战磨得就是耐性,最终想要有个结果必然得有一方先放弃纠结,警察叔叔没招了,成为那个先认输的人。陈子靳被迫想开之后不再天天追着黄阁主跑,黄阁主自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盟城渐归宁静。   又是一日风和日丽,早已忘了那事的陈子靳跟着宋豫泡在练功房里,这些时日翻了好几本武功秘籍,也不知究竟把那阴阳分清了多少。   宋豫如今的身体所习武功本属阳性,为求万全,索性带着陈子靳习练自己的武功路数,曾经的那些功夫,不管阴阳干脆一律不碰,这样一来便是最大程度地避免了走火入魔。与此同时,依旧对这个世界的武功不太习惯的陈子靳又捡起了以前那套散打,擒拿格斗,一招一式地上手找回感觉。   自然,练功房里的另外那人就成了练手的对象。   “再来!”陈子靳抬手臂抹去额角汗珠,光裸上身蒙着细汗,但肌肉相当不明显,肤色白皙,十七岁的体格显得格外稚嫩。   宋豫望着这身体,实在有点儿下不去手,回想起曾经那位健气的警察叔叔,虽然也让他爱得心痒,但起码结实的体型不会让他吝于出招。   “不如歇会儿?”   陈子靳微微一愣,紧握的双拳松懈下来,好笑问道:“才练了几下呢就要休息?”   这人调侃目光流连在他腰间,故作认真回道:“我怕你折了。”   换做往常,陈子靳早一腿踢过去了,今日却不同,大抵是习惯了这些玩笑话,不但不怒,反而自如戏弄道:“不就是肌肉吗?再给我十年,看看能不能练回曾经那模样?反倒是你,宋老大,你别到时候老得打不动了。”   宋豫眉梢微动。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也不过三十左右,别说再过十年,就是再过二十年也依旧能够宝刀不老。   这人想着靠近一些,假意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微敛着双眸将他勾腰揽近,胸膛相贴,汗珠暧昧地混到一起,低头道:“放大话厉害,但就现在这局势来看,你好像哪方面都翻不了身。”   “你还挺得意啊?”陈子靳“啧啧”两声,头也不偏,迎着渐近的双唇便吻上去,也不嫌这人后背的汗水沾粘,胳膊越缠越紧。   宋豫原本只是打算浅尝辄止,当作是练武时的一分情趣,哪知陈子靳如此热情,灵活舌头在嘴里分外主动,身下那修长双腿更不安分,挤进他双腿间后,微微抬起其中一条挑弄他沉睡中的欲望。   鼻翼间的呼吸渐沉,宋豫身下那物不可避免地被唤醒,手掌的温柔力道中混入强势,眼见着要将他就地推倒。   陈子靳睁开双眼,却在这时候抵着肩膀将他推离,笑道:“等等。”   这人不言,目光了然地看着他,瞬间看透他的坏心思。   陈子靳被瞧破也不心虚,演技浮夸地露出急切表情,为难看向他道:“人有三急,能理解吧?”话落根本不等他回答,开开心心地扬长而去。   宋豫下面顶着小帐篷看他演,直到人都消失了才好笑想到,该提醒他出门披个衣裳的,堂堂“盟主夫人”啊,半裸奔真是不像话。   这边儿陈子靳跑出练功房,虽是故意捉弄,但的确也想要解决“个人问题”,借着这机会便真往茅房去了。   这个世界里的茅房大有别于他曾经所处时代的条件,别的不说,光是半露天式这一点就令陈子靳别扭了很长一段时间,所幸如今终于适应了。   陈子靳站在茅房里潇洒,好巧不巧不远处又跑来一人,火急火燎地冲进他隔壁间里,看来是憋得不行了。他余光瞥了一眼认出来人,当下也没多想,心情很好地转头招呼道:“黄阁主,急成这样啊?”   “是啊……”隔壁壮汉爽快长叹,解了燃眉之急。   半晌之后,空气凝滞。   陈子靳依旧还没回过神来,先前关于自己的性别之事早已抛到脑后,此刻完全没放在心上,倒是黄阁主受了不小惊吓,方便完后一动不动地站在茅房里头,双眼圆瞪,见鬼似的望着他。   陈子靳对上那双程亮的眼,脑里响起BGM: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   春风吹拂,院里枝叶轻挲。   武林盟里的人纷纷发现,这一日撼山阁的黄阁主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直挂着一脸愁苦表情,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而恰与此相反,盟主夫人不晓得经历了什么喜事,整天乐呵呵的。   万草阁的药房中,张阁主一边研磨着药材一边“安慰”泫然欲泣的大锤子:“说你蠢,你还非要蠢给人看,是男是女分不清吗?分不清也不问,死脑筋地自以为是,不被你撞见他上茅房,你还不得一辈子把他当姑娘了?先前他还没醒来的时候,宋盟主日日呆在落梅堡里守着他,你都没细想过为什么?你这呆子真是呆得令我喟叹。”   黄阁主捂着心脏,一边听训一边点头,罢了弱弱地问道:“那他跟咱们盟主……”   张阁主轻笑瞥他,答案尽蕴含在眼神里。   从这一天开始,撼山阁的黄阁主陷入了新一轮的纠结。   陈子靳在宋豫房里,趴在床上笑得爬不起来。   “这叫什么,这个就叫‘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我那些天追着他解释追得多辛苦啊,他还不肯听!”   宋豫看他笑,熄了灯爬上床来听他继续逼逼。   “傻眼了吧哈哈哈!”陈子靳把这人胸口拍得“啪啪”响,“我上辈子近三十年,加起来都没遇见过这么搞笑的事情哈哈哈……”   陈子靳可不是没有力气的娇弱美人,这么拍几下是个人都会疼,宋豫虽没明着阻断他,却不动声色地把那手捉过来攥着,不再让他继续打下去。直等他笑得没力气了,才淡定地给他泼上一盆冷水道:“嗯,现在最觉得你是女人的这位都知道真相了,接下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陈子靳还乐着,没反应过来。   宋豫明言道:“其实盟中有不少人都清楚知道你是男人,但多数都刻意不作多想,如今这问题摆上明面,我不认为这个时代的人对此事的态度都是乐观的。”   陈子靳听懂了他的意思,稍微比先前正经了点,但那面上的笑容还是没敛下去,依然愉快道:“其实说这么多,你不就是怕我受影响么,开什么玩笑,想当初我说出柜就出柜,有半点纠结吗?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关我屁事。”   宋豫唇角的弧度随着他的话语越发明显,陈子靳的手还被他捉着,顺势蹭着身体向他靠近些,又道:“宋豫,都发生那么多事情了,像这种屁一样的小事儿就别过脑了吧?”   宋豫低笑出声,颔首道:“说的也是。”   陈子靳忽然变得煽情。   “再有什么事,都不可能让我们分开,”他说着,隐约还露出几分愧对,“而且事到如今我应该真正地表述一次我的态度……宋豫,我心中的正义从来没变,但我很明确了,你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   宋豫闻听此话,心情难以言喻。   其实这番话在陈子靳心中已徘徊许久,他与宋豫的离奇命运将他二人带来此处重活一场,在这里经历的每一天都在加深他对这人的感情,更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他的观念与认知。   人生在世,每一条生命之所以有别于其他都是因为有感情做着灵魂的主导,没有人可以百分百成为规则与条款之下的模板,正常的人,在私心里都会存放着一位超乎规则存在的对象。   如今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私心,竟感到无比轻松泰然,所以又何必再像从前一样去分辨是非错对呢——因为唯有宋豫,是可以让他没有原则的存在。   陈子靳满腔话语到口只此一句,难为情地把头往下埋。   宋豫侧身揽住他,那手被自己捏了许久,甚至出了一层薄汗,不知是给捂热的,还是自己羞出来的。他此时终于松手,捏着陈子靳的下巴稍微抬起脸来,弯眸笑道:“本来还有正事要跟你谈的,但这会儿我想先忙一下。”   此话说得太正经,陈子靳一时没明白,问:“忙什么?”   宋豫面不改色地开始扒他衣裳,顺便抓着他的手往自己身下按,道:“你早上在练功房点的火,再不灭就要废了。”   陈子靳微愣,随后“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宋豫懒得跟他多废话,三两下除去两人衣物,分开他的双腿气势凌人地伏到上方,低头把未尽的笑声往肚里吞。   那双宽厚手掌压着肌肤游走,并不十分温柔,结着细茧的指腹甚至能引起火辣痛觉,但陈子靳却格外贪恋这力度,很快被带动着点燃,双腿自发缠到宋豫身上,动腰去蹭撞他悬在腿间的火热东西。   宋豫给过他的性爱从来不是温柔似水,但激情恰到好处。这人向来主导一切,陈子靳不只是无余力压制,还根本没心思去想任何多余的念头,满心只希望能汲取更多。   宋豫看似颇为急切,实际上总是不会丢掉应有的那份体贴,一边耐着性子为他扩张,一边埋首在他胸前将凸起咬得红肿不堪。折磨许久之后,陈子靳身下东西已被周身细细密密的舒爽快感激得昂扬挺立,嗓音低哑地喘息不休。   体内的手指安了心似的老往一处去揉按,陈子靳忍无可忍地揪扯住了胸前这人的头发,急道:“你快进来啊……再不进来我也要废了……”   宋豫“噗”得一声笑,罢了退出手指,扶着硬物抵上微张的穴口。   陈子靳挺腰迎合的一瞬间,硬热分身毫不留情地撞进深处,爽得他咬紧双唇,未出口的吟叫化作一声闷哼。   身上人满意低笑,结实手臂箍住那稍显纤细的腰身开始疯狂掠夺。   陈子靳大半个身子悬空,把重量放心地托付到这人身上,也顾不得明日会不会腰酸背痛,只管放纵当下……   一整夜,房中暧昧声响未见消停。   翌日醒来,被喂得相当满足之人没丢了理性,还清楚记得昨夜宋豫说过的那句话,似还有正事要给他讲。   陈子靳翻身下铺,房里院里皆寻不到那人身影,索性收拾一番往外头去寻他。   先是找了练功房所在的整个庭院,后又往议事堂去,却是哪儿都瞧不见宋豫身影,直到最后寻至张阁主所在之庭院,才隔着院墙听到熟悉的对话声。   陈子靳下意识停下脚步,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人话语笃定,似在与人陈述着不可变更的事实,道:“他肯定是要回去的。”   与之对话的张阁主语气里含着调侃,戏言道:“早料到宋盟主要走,但只以为你是要学话本里的神仙,带着他隐居山林呢,没想到是改正归邪,同他回落梅堡去。”   宋豫闻言低笑,又道:“哪那么多隐居山林的事,吃什么喝什么?就算我要与他隐居,也一定要先筹一笔钱,找个依旧有人烟的地方,修一栋屋宅,不愁吃不愁穿地过日子。”   张阁主啧啧称奇,佩服地赞赏道:“宋盟主真是我见过的最别致的盟主,一点也不清高。”   “你见过几个?”   “活的就见过两个,话本里见过不少。”   宋豫了然:“少看那些书,都是骗人的。”   张阁主抱拳:“多谢宋盟主指点。”罢了不再继续不正不经地说笑,着实关切地问道,“所以是真要走,不再管这武林盟了?”   “也不是不管,”宋豫回道,“我不做这盟主之前,应当找出一个有能力之人继任,这点责任心起码我是有的。不过需要些时间,慢慢来吧,这期间武林盟有任何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   张阁主笑得耐人寻味,沉吟半晌,道出心中所思。   “其实这都是次要的,”他道,“问题不在于武林盟如何,而在于落梅堡如何。”   宋豫明白张阁主话中之意,这是怕他离开之后彻底与先前的作风背道而驰,落入黑道了。他心中好笑,总不能跟这人讲自己早就背道而驰了,如今把这些都看得极淡。   索性便不解释,他想了想只轻描淡写道:“落梅堡本质是好的,子衿剑风波已过,陈堡主焚剑烧书,其实正好能为之正名,还其清白。再说神驭,裴清狂已死,整个神驭如散沙一盘,服服帖帖地归于落梅堡,想要带领着一同步入正途,不是难事。”   张阁主点点头,认为他话里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他心中仍有疑惑,或说是八卦好奇,因而又追问道:“你把什么都放下,陪他回去就为了给落梅堡正名?”   “不止如此,”宋豫坦率作答,“我希望落梅堡好,是为了断绝阿锐的后顾之忧,但要做到这点,并不是非要离开盟城的,我大可以一直留他在此地,反正我与他俱不是顾忌世俗眼光之人。之所以陪他回去,是因为他醒来后说过一些话。”   “什么话?”   这台词果然吊起了张阁主的胃口,同时也不禁引起了墙外人的好奇心。   陈子靳静静靠墙而立,一边猜测着会是什么样的话被宋豫放在心上,想着想着,听那人回答道:“我带他来盟城的时候,他就说过还要再回去,因为陈堡主是他爹。”   陈子靳愕然,竟原来是这么一句半玩笑半煽情的话。   想当日他初醒来,激动的并不只是宋豫一人而已。少堡主庭院中,不知是谁迅速把消息传出去,过不多时,那位身壮如山的陈堡主便赶来他的房中,看见他清醒时,眸里眼神太过复杂,虽难以形容,但不难看出关切最多。   陈子靳明知那份关切实则并不是对自己流露出的,但也禁不住相当感动,安抚般对陈堡主笑了笑,不自觉喊一声“爹”。   他身中引魂之毒时纯粹懵懂无知,如傀儡般被禁锢在身体之内,支撑着少堡主的生命,但在他醒来之后,一切场景便骤然变得清晰,令他瞬间便能想起所有事情来,包括少堡主利用他时所做出的每一个行动,所说出的每一句话。   所以陈子靳喊出“爹”后,也能明白陈堡主神色里的不解与惊喜,像是在面对熟悉的亲子,又像是在面对不熟悉的陌生人。   再后来身体恢复得愈渐好了,陈子靳提出要与宋豫来一趟盟城,陈堡主没多过问便同意了,甚至从头到尾,连他是如何与宋豫扯上牵连的都没质问过半句。   那时陈子靳便隐约觉得,这位父亲也许已然有所感知了吧,不管他如何猜想,应该多少能察觉到自己与他的儿子并非是同一个人。   陈子靳不想多解释,心中莫名有点难过,临行前托人给陈堡主带话,说是自己一定会回来的。   宋豫当时听见了,随口笑问:“回来带着落梅堡做好人好事?”   他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还要回来做个好儿子。”   两人皆对话随性,不曾想全被宋豫放在了心上。   陈子靳说不出这滋味,缓缓伸手按在胸膛左侧,眸光温暖。   墙里人还在对话,张阁主问:“这都要一起尽孝了,不知有没有机会喝喜酒?”   “你这个玩笑太浮夸了,”宋豫愉快回应道,“想喝酒不是随时都可以吗?”   “有宋盟主这句话就对了,”张阁主轻松笑着颔首,罢了终于戳穿早已察觉之事,转头望向院墙之外,意有所指道,“那我没什么问题了,不留宋盟主,毕竟有人在外头等着。”   宋豫眉梢微动,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墙,似能透视一般,弯起唇角。   陈子靳稍微有点儿窘,偷听被现场抓包,很是尴尬了几秒钟。   倒也只是几秒钟,他很快便恢复了满脸笑容,听着渐近的脚步声,抬头等着那人出现在院外之处。   白衣映入眼中,宋豫驻步看他,笑意深邃。   陈子靳伸出手去,想说之话一箩筐,终究汇成一句。   短短一句话穿越时空,就像当年他在璀璨星空下依靠阳台,借着微醺的借口说出来的一样——曾经那话里有心酸与无奈,如今却满是甜蜜,囊括着触手可得的愿景。   陈子靳等到他行至眼前,牵住他的手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真想跟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一辈子。”   当年的宋豫没有多说,如今的宋豫欣然作笑,明知故问:“哦?为什么?”   陈子靳弯眸,那会儿捂着自己胸膛的手掌按上眼前人的心口,真心诚意地告白:   “因为宋豫,我爱你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kkuru】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